第一章 县长的婚事 5

这天深夜,谭功达从普济水库冒雨赶回县城,一进食堂,就看见钱大钧叼着一只烟斗,正在那儿等他。

“我又替你弄了个人来。”钱大钧附在他耳边道,“明天上午十点,你们在梅城公园的望江亭见面。”

谭功达看见姚佩佩一边弄她的那双皮鞋的搭扣,一边歪着脑袋朝这里张望,就赶紧拉着钱大钧走到了外面的院子里:“大钧,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用再替我操心!这种事还要看缘份,强求不得的。何况传出去,影响也不好。这个人,我还是不见了吧。”

“那怎么行?我都已经跟人家敲定了。”钱大钧道,“成与不成,就这一次。”

“眼下这一大摊事,弄得我焦头烂额,还哪有心思去相亲呀……”谭功达犹豫了一下,只得说:“她是什么地方人?多大年纪?读过书没有?”

“不知道。”钱大钧说,“真的不知道。这个人我没见过。实话跟您说吧,是你弟妹小凤给介绍的。好像是她们农机公司同事的远房表妹。你好歹给小凤个面子罢。据她说,人品,脾气,都是没得挑。”

第二天一早,谭功达烧了一锅热水,坐在大木盆里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朝江边的梅城公园一路而去。这个梅城公园,当年也是谭功达提议修建的。在县办公会议上,他一提出这个设想,赵焕章照例马上反对。赵焕章说,梅城虽说是个县城,可这里的人大都靠种地、捕鱼为生。这些百姓比不得大城市的人,会变着法子玩。整天忙于生计,一天到晚骨头都累得散了架,哪还有什么心思去公园健身?后来,在谭功达的坚持下,公园还是建了起来。可除了剪彩,谭功达一次也没来过。

这天是清明节,天朗气清,温煦宜人。可公园里除了几个放风筝的小孩之外,还真的看不到什么游人。当年栽种的银杏和垂柳因无人照管大多枯死了,公园四周的围墙也早已被人拆了运回去盖房子去了,就连望江亭的顶棚和木柱也不知被什么人拆走了,只留下了亭子中央的一个石墩。看到当年的一番苦心如今化作了一片荒芜,赵焕章那张脸似乎正从残花败柳、断墙残壁中浮现出来,朝他发出冷笑。谭功达心中虽说怏怏不乐,不过,他抬头朝望江亭一看,那石墩旁果然有人在等他,便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石墩边坐着三个人,两个老婆子都已上了年纪,中间坐着的那一个穿绒线衣的,大概就是那相亲的姑娘了。看到谭功达走近,三个人忙不迭的站起来朝着他眯眯笑。她们是从一个名叫界牌的地方赶过来的,离梅城足有二十多里。她们天不亮就出发了,头上的露水还未干透。谭功达一听说“界牌”这个地方,心里就是一愣!他不由得想起昨天返回梅城的途中遇到的那伙骑摩托车的公安……这么说,还真有这么个地方。谭功达的心里空落落的。

他在石凳上坐下,两个老妇人仍然在笑眯眯地盯着他看。其中的一个,嘴里镶着大金牙,一边端详着他,嘴里还念念有词:“不老不老,一点都不老,大婶你说呢?”另一个婆子也笑道:“不老不老。看上去,就和我们家的春生一般年纪。”随后,两个人就将谭功达丢在一边,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商量起什么事来,不时地朝谭功达瞟上一眼,弄得谭功达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不知所措。再看那姑娘,生得娇小,单薄,小头小脑,低眉垂眼,身体像筛糠似的兀自抖个不停。眼下已是清明,春气回暖,可那姑娘穿着绒线衣还在那儿抖抖索索,谭功达便猜测她患有某种不足之症。看模样倒也周正,只是畏畏葸葸,不敢朝谭功达看。

两个妇人耳语了半天,镶金牙的那一位,这才对谭功达道:“姑娘姓柳,小名就叫作柳芽,自幼父母双亡,因此跟着伯伯叔叔过活。我是她大婶。”

谭功达见她自称大婶,另一位想必就是大娘了。

“小地方人,没见过什么世面,遇上生人就吓得什么似的。不过你们俩日后一个枕头上睡觉,一个桌子上吃饭,有的是说话的机会。她的话多着呢。”大婶笑道,“不知大侄子贵降在几时?”

谭功达因没听清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得笑了笑,请对方再说一遍。那大娘便抢过话来道:“她大婶是问你今年多大。”

谭功达便说了自己的年龄。

“哦,这么说是属蛇的,比我们家柳芽大了一十八岁。”大婶道。

随后,她又让谭功达报一报自己的生辰八字。因谭功达出生在梅城的大牢里,只听说是七、八月份,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哪个时辰降生的。见那大婶催逼的紧,他就胡编了一个时辰敷衍她。那老妇人嘴里嘟囔着什么,眯缝着眼睛,扳起指头,替谭功达算起命来。见那老婆子神神道道的,谭功达心生厌恶,暗暗叫苦,心里便盘算着如何从这里尽快脱身。

正在这时,忽听得那大婶把手一拍,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巧了!真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大侄子命相虽说有几分凶险,可只要娶了我们家柳芽,就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十万个人中,保险还挑不出这么一对绝配。绝配,真是绝配!她大娘,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吧?”

大娘也笑呵呵的乐不可支,一个劲的点头道:“定下来好,定下来好。”

听他们这么一说,那姓柳的姑娘,心里一激动,就抖得更厉害了。谭功达见她双手、双脚、脑袋甚至嘴唇都在瑟瑟发抖,连嘴角的一丝羞涩的笑容也在打颤,就问她是不是觉得有点冷,还是身上哪儿不舒服,那姑娘也不答话,朝他浅浅一笑。

“看上去像是在打摆子,实际上什么病也没有,”大娘道,“她就好个抖。她没病,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在我们乡下,这样的人多了去了。”

大婶也笑着说:“你要是带她给大夫瞧瞧,大夫没准会说出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词来。其实,这很正常。吃饭、做事、睡觉一点都不碍事。抖得凶的时候,说起话来,牙齿有点打架。要是比划着手势,你也能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

谭功达只得苦笑。心里一会儿大骂钱大钧王八蛋,一会责怪田小凤。你们他娘的给我弄来了一帮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呐……

谭功达与她们一见面就处在被动的地位,被那俩个老婆子忽悠来,忽悠去。谭功达清了清嗓子,想略微分辩几句,以便找个理由溜之大吉。不料,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大娘笑盈盈的问他道:“大侄子在哪儿发财呀?”

谭功达听他这么问,就断定对方还不知道自己的县长身份,心里又暗暗的感激起田小凤来,看来他还没把我的这点老底漏给人家,便顺嘴胡编道:“我在一家工厂替人看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