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县长的婚事 11

谭功达来到梅城中学的礼堂,省锡剧团的《十五贯》已经快开演了。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竟然是礼堂最后一排的边上。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座位了。谭功达使劲地抻长了脖子,也只能看见女报幕员盘在头上的高高的发髻。谭功达正在心里犯嘀咕,白庭禹怎么偏偏给他挑选了这么个位置,忽然发现自己的身边坐着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孩,同时他也闻到了一缕兰花的淡淡香气。

白小娴装着没有看见他的样子,也直着脖子朝舞台上张望。她手里托着一包瓜子,头发湿漉漉的,似乎刚刚洗过澡。即使是礼堂的灯灭了之后,他在黑暗中仍能瞥见她的脖子。那么白,那么长。谭功达贪婪地呼吸着那缕香气和发丛中的气味,喉咙里咸咸的,浑身的血只往脑袋上涌,不觉中有些微微的眩晕。这个白庭禹!事先怎么也不跟我通个气?他使劲地定了定神,环顾了一下剧场,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白小娴就把手里的纸袋朝他递了过来,眼睛却不看着他,嘴里道:“吃不吃?”

谭功达笑了笑,将满手的汗在裤子上擦了擦,从纸袋中抓过几粒瓜子。最初的尴尬总算过去了。他磕了几粒瓜子,开始意识到白庭禹的巧妙安排和一番苦心。这是剧场里最为隐秘幽僻的处所:从白小娴往右,有五六个位置都空着,事先必然经过周到的考虑。而且由于紧挨着出口的太平门,如果他们对戏文没有兴趣(在这种场合,看戏通常并不是最重要的目的),他们可以选择随时离开……

果然,不一会儿,白小娴就自言自语道:“唉,我最烦看戏了!坐在这种鬼地方,什么都看不见!”

虽然这话不是对着谭功达说的,可因为旁边没有第二个人,谭功达就很自然的低声问道:“小娴,你喜欢锡剧吗?”

“不喜欢,”白小娴道,“你呢?”

“我?我也不喜欢。”谭功达嗫嚅道。

“走?”白小娴扭过头来,对他说。

“走!”谭功达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答道。

他们两个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走到太平门边,推了推,门是锁着的。旁边一位戴袖章的工作人员客气对他们说;“这个门要到散场的时候才会打开。如果两位想离开的话,可以走正门。”

他们俩一前一后出了大门。刚从礼堂高高的台阶上下来,就看见姚佩佩和汤碧云两个人手拉手,正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跑过来。一看见谭功达,两个人都站住了。

“谭县长。”羊杂碎甜甜叫了他一声。

姚佩佩则一只手按着腰,扭着身子不停地喘息。

“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谭功达问。

“戏开演了吗?”碧云道,同时不住地拿眼睛朝白小娴身上看。

“开演了开演了,你们俩快进去吧!”

“那县长您,您怎么不看了?”姚佩佩一脸坏笑地问他。

“我觉得坐在里边,心里,嗯,有点发闷,就出来转转。”

“噢……”汤碧云仍盯着白小娴看,一直看到后者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那,那我们就进去了。”

说完拉着姚佩佩就跑。她们上台阶的时候,姚佩佩的一只鞋掉了下来,她又踮着脚,一级一级地跳下来捡。

“刚才的那两个人是谁?”白小娴问。

“嗨,我们机关的两个疯丫头!”谭功达说,不由得又回过头去朝礼堂门口看了看。门廊的顶灯已经熄灭,门外早已空无一人。

时间刚过八点,梅城街道上已经是黑黢黢的了。他们沿着大街朝北走了一段,谭功达就提出是不是去他家坐坐。白小娴想了想,道:“都说你那屋子闹鬼,我可不敢去。”谭功达又说;“那就去我的办公室怎么样?”小娴没有吱声。

他们两个人走到县委大院的门口,谭功达心里又有点后悔。这么晚了,黑灯瞎火的,自己却带着一个姑娘去办公室,倘若门房的常老头问起,他又怎样去解释呢?好在大门是开着的,看到谭功达和白小娴朝这边走过来,老常一缩头,假装没有看见,避免了他想像中的尴尬。

谭功达领着白小娴来到三楼的办公室。拉开灯,一眼就看见姚佩佩那件深蓝色的工作服挂在墙上,两只白色的袖套搭在椅背上。

白小娴不等他招呼,就坐在了靠墙的那条长椅上,仍旧磕她的瓜子,同时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房间的一切。谭功达问她要不要喝点茶,小娴连声说要。她磕了太多的瓜子,这会儿的确有点渴了。谭功达看了她一眼:“那你还磕!”

果然,白小娴立刻就不磕了,朝他笑了笑,露出两排细小洁白的牙齿。

谭功达办公室里没有待客的茶杯。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过自己用的积满茶垢的玻璃瓶子看了看,上面隔热用的尼龙丝网已经脱了线。他看见姚佩佩桌上有一只白瓷杯,很精致,上面还有红色蜜蜂的印花图案。就把佩佩的杯子涮了涮,给白小娴沏了茶。热水瓶里的水已经有点凉了,茶叶泡不开,可白小娴说她并不在意。

她从谭功达手里接过杯子,在手里转了转,道:“这是谁的杯子?怎么这么讲究?”

谭功达说:“是办公室一位同事的。看上去稍微干净一点。”

白小娴笑道:“我不忌讳这个。”说完一仰脖子,咕咕地把水喝了个精光,抹了抹嘴巴上的茶叶末。

谭功达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觉得,自己一路上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白小娴并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么暴戾。在说了不多的几句话之后,两个人仿佛已经相识很久似的,一点都没有生分和拘束。谭功达拉开椅子,坐在姚佩佩的办公桌前,手指轻轻地弹敲着桌子上的玻璃,对白小娴道:“你父母,后来就回乡下去了?”

白小娴“嗯”了一声,随后道:“他们只在乡下待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又连夜赶到县城来了。”

“他们又来做什么?”

“还不是给我叔叔吓的!”

白小娴说,父母跟叔叔吵完架,当天下午就赌气回夏庄去了。两个人在家里硬挺了一天,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最后就雇了辆驴车,赶到县城来了。他们找到了白小娴文工团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两个人也不敢叫醒门卫,就在门口的小树林里凑合着过了一夜。等到天亮,白小娴出来跑操的时候,才在操场边一棵杨树下看到了他们。母亲一见白小娴,当场就嚎啕大哭起来,口口声声说,我们这个家就算完了。她父亲的脸色也是黄黄的,站在一旁不吭声。文工团的学员们都围着他们看。白小娴只得将他们带回自己的宿舍,这才慢慢从父亲的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