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桃夭李也秾 6

那天傍晚,夏庄的干部来到河堤上,请谭功达去喝酒。谭功达看见白小娴的家人也夹在其中,就有些不高兴,本想推托不去,可一想到白小娴,他的心又软了。自从今年正月他与小娴出了那档子事,谭功达一直觉得理亏心虚,在日记中大骂自己畜牲。好在白庭禹深明大义,从中斡旋,自己又一连给小娴写了六、七封悔过书,才哄得她回心转意,勉强与他恢复了来往。今见小娴的哥哥白小虎与未来的丈人、丈母娘都亲自来接,若是执意不去,日后在小娴的情面上也不好交待,想到这儿,便回过头去看了看高乡长:“麻子,你也一同去呗。”

高麻子平时就贪杯,一听说夏庄的人请喝酒,眼睛都有些发直,巴不得也跟了去。听县长一吩咐,忙道:“同去同去。”

说完,抖了抖身上的灰土,喜孜孜的搭着谭功达的肩膀,一路往夏庄去了。

他们抵达夏庄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谭功达在那伙人的簇拥下绕过一片水塘,走进了一条狭窄的甬道。这条甬道极幽深,两边都是砖垒的高墙。到了尽处,忽见一座轩昂的旧式门楼,门前趴着一对石狮子,檐下挂着三只大灯笼,被风吹得直晃悠。

走到院中,豁然开朗。只见檐廊曲折,亭阁处处。只是天色已晚,隐隐绰绰地看不太真切。谭功达笑道:“这个衙门倒是比县政府还要气派许多。”

白小虎一听,赶紧趋步上前,在谭功达的耳边介绍说:“区区乡政府,哪有钱来盖这么大个园子,这原是夏庄首富薛举人的私家园林。当年薛祖彦因组织反清的蜩蛄会,被满门抄斩,这所房子多少年来一直空着。乡政府的房子又破又旧,如今正在大修,今年春天才搬到这里临时办公。”

谭功达道:“乡政府的房子修好之后,你们仍旧搬回去。这个园子日后建个学校什么的,倒也合适。”

“那是那是。”白小虎一面说着,一面从衣兜里掏出个本子来记录。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一处精致的房舍前,四周花木荫翳,古树参天,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荷塘。听白小虎说,这处房子原先是薛举人赏雨的地方。几个人刚刚落了座,热气腾腾的菜肴就端上来了,白小虎就忙着给谭县长斟酒。

谭功达因乡干部们“乡长乡长”地叫个不停,自己四下一望,并不见夏庄乡乡长孙长虹的半个人影,心中有些诧异,就随便问了一句:“你们这儿谁是乡长?”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乡干部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作声。半晌,一个年纪稍长的老者朗声道:“我们夏庄乡如今是白副乡长在主持工作。孙乡长身体有病,下不来床,已经在家中躺了好几个月了。”

谭功达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问道:“孙乡长得的是什么病?”

“这个,我们就不太清楚了。”

谭功达忽然想起来,白小娴的父母第一次登门相亲的时候,她母亲曾提出让大儿子出来做官,被谭功达一口拒绝,为此双方闹得不欢而散。时隔半年多,白小虎居然已经在夏庄乡主持工作了!更为严重的是,乡干部的任免,要由县常委会决定,这么大的事,自己怎么连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谭功达转过身来,瞪着白小虎,道:“你的副乡长是什么时候任命的?”

“今年春节过后,大概是二月中旬吧。”白小虎脸一红,嘴里支吾着。

“谁给你的任命?”谭功达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眼见得谭功达当场就要发作,高麻子赶紧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端起酒杯:“喝酒喝酒。”

乡干部们也都纷纷举起酒杯:“喝酒喝酒。”

谭功达强捺住心头的火气,将杯中的酒干了,看着满桌的酒菜,呆呆地发愣。太过分!太过分了!白庭禹你狗日的太过分了。席间,白小虎一连三次举起酒杯来给县长敬酒,谭功达只装看不见,像木雕泥塑一般僵在那儿,不理不睬。白小虎更是满面通红,手里端着那杯酒,喝不下去却也放不下来,不知如何是好。乡干部们也都吓得大气不敢出,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小娴的妈妈也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腰间系着一条围裙,早已从厨房赶了过来。她笑呵呵地走到谭功达身边,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劝道:“我们家小虎人老实,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如今抬举他做了个副乡长,也是县领导和广大人民群众,特别是谭县长的信任。他有些不对的地方,还请谭县长多多教导。”

高麻子见状,赶紧低声对谭功达道:“若是按我们当地的风俗,丈母娘给女婿敬酒,就算是天大的礼数了,这酒你不能不喝。”

谭功达只得站起身来,双手捧起酒杯,硬是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道了声谢,一饮而尽。那女人见谭功达脸色转缓,又用胳膊碰了碰他儿子,嘴里道:“县长你慢慢喝着,厨房那边还等着我去烧火呢。”说罢,一阵风似的走了。

说来也奇怪,那妇人走了以后,不论是白小虎还是别的什么人,但凡有人向他敬酒,谭功达既不推辞也不答话,端起酒杯就喝,仿佛一心只想把自己灌醉。高麻子知道谭功达心中气恨交加,积郁难排,当着众人的面,又不便劝止,见他一连喝了十二三杯,不免有些替他担心。只见谭功达目光飘忽,人在椅子上晃晃悠悠,眼看就有点支持不住了。勉强捱了一会儿,谭功达再也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酒桌上,昏昏睡去。白小虎和高麻子两人赶紧将他扶起来,带他到附近的客房休息。刚走到外面,谭功达就对着花坛要呕吐,呕了半天又吐不出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将他扶到房中,安顿他睡下。小娴的妈妈听说姑爷醉了,早已替他从厨房端了一杯酽茶来,一伙人忙了半天,直到谭功达在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这才悄悄离去。

第二天一早,谭功达从床上醒来,见太阳已经升高了。又听得窗户外面人声鼎沸,锣鼓阵阵,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因见高麻子正坐在一边抽烟,便问道:“麻子,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高麻子道:“今日是农历四月十五,正逢夏庄集场,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赶集。”

谭功达“噢”了一声,看了看高麻子,又瞥了旁边站着的白小虎一眼:“农村的集市,上面不是专门发了文,不让搞了吗?”

白小虎见谭功达走到窗下的脸盆架前,正要洗漱,早已趋到跟前,将一杆挤满牙膏的牙刷递到县长手中,谦卑地笑了笑:“这农村的集市是旧风俗,已延续几千年,若完全不让搞,恐怕也不现实。如今的供销社,生产资料供应严重匮乏。别的不说,到了收割的季节,农民要买把镰刀,都难上加难。我们几个乡干部一商量,决定搞一个社会主义新集市,除了生产资料的交换、日用品的买卖之外,我们还搞了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表演队,在集市上表演,也算是移风易俗,古为今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