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 2(第2/3页)

“可是,这么一来,不就什么都乱了吗?”谭功达好奇地问道。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掏出一个小本本,正在往上记着什么。“比如说,去割麦的人太多造成误工,而去灌溉或锄草的人又太少了……你们又如何进行协调呢?”

“不需要协调。”办事员耐心地向他解释道:“您知道,每一个局部都是整体的一个部分。要解决局部的问题,就必须着眼于整体。每一个社员看上去都在做着十分具体的工作,既琐碎又无趣,但假如将每一个具体工作与花家舍人民公社未来的美好蓝图联系在一起,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懂我意思吗?假如一个万里长城的建造者,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长城,他们当然知道如何去铺设每一块砖。因此,花家舍的社员并不是被动地去应付上级指派给他们的任务,而是依照花家舍未来可能的样子来忘我地工作。这样一来,每个人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就会自然而然地培养出一种奇妙而伟大的直觉,你懂我意思吗?这种直觉会引导他们去完成各自的使命。事实上,既不会造成误工,也不会窝工。每个工作领域所需要的劳动力一个也不会多,一个也不会少。”

“我还是不太明白。”谭功达坦率地看着办事员,神色相当迷茫。

“当然,开始的时候的确需要一些严格的训练,我们有社员培训部,还有农民夜校,他们负责具体的培训。”

“可是,”谭功达打断了他的话,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可是,你们又是如何进行分配的呢?”

“我们目前所采取的是按劳计酬,民主评分制度,”小徐道,“每个生产队和生产小组在收工前都会进行一次民主评议,由每位社员来陈述自己一天的工作,并申请自己应得的工分,最后再由记工员登记在册。每一位公社社员都有资格对他进行质询,并有权检查他的劳动成果。你懂我意思吗?社员本人也可以做出相应的答辩。所以,虚报成绩多领工分的事情在花家舍还从未发生过。”

“你们会派监督员吗?”

“每一个社员都是监督员。当然,要做到公平和诚实,公社社员应该有很高的道德感和集体荣誉感。关于这方面的情况,你可以去向‘道德自律委员会’咨询。”

“假如……”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四点钟还得去会议室接待一个从古巴来的友好访问团,”小徐站起来,看了看表,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您是上级派来的巡视员,花家舍的具体情况不应由我在这里啰里啰唆向您和盘托出。你懂我意思吗?您应当自己去调查研究,自己去看,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

临走前,谭功达无意中提到,能否安排他与花家舍公社的郭从年书记见一面,因为他有一封重要的信件要当面交给他。

小徐的神色显得有点异样,他颇为惊骇地看着对方,那眼神似乎在提醒谭功达:他所提出来的是一个十分无礼而非份的要求。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小徐肯定地回答说,“郭书记有很严重的病,常年闭门不出。他很少到公社来办公。如果你有什么信件要转给他,我可以替你效劳。”

谭功达从党委办公室出来,顺着山势,由风雨长廊拾级而下,返回湖心小岛。天空忽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长廊两侧的树木和菉竹丛中,打在池塘的睡莲上,飒飒声连成了一片。谭功达置身于风雨长廊之中,享受着长廊的保护,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举目四望,周遭看不到一个人。长廊的屋顶之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牌。有的箭牌上写明了各家各户的编号: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则指向两侧分列的公社机构。他随便看了一下,就有公共食堂、剧场、保育院、剿丝五厂、医务所、小学、中学、人民调解委员会、邮电所、供销总社、剿丝三厂、种子站、农机站、敬老院、农民夜校、101、移风易俗办公室……

谭功达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竟然看到了两所剿丝厂的指示牌,他联想到花家舍随处可见的桑园,不难推测出蚕丝业在花家舍经济布局中,占有何等重要的位置。而101这个数字,并未写明任何机构,看上去多少有点神秘。按照谭功达多年的工作经验,这似乎是一个需要保密的单位。

长廊的拱顶上画有俗艳的油画和水彩画。尽管每隔一段都会出现一幅毛泽东的草书书法,但谭功达很快发现,这些画并不是普通的装饰画,而是有着十分明显的科普功能。比如说,在题有“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油画中,画的竟然是沼气池的生产工艺图。这毫无疑问地表明,在花家舍,沼气的使用已经十分普遍。而在紧接着出现的一幅画作中,则同时描绘了电的功能和危险,并形象地指明,一个人在不慎触电之后,所应采取的急救程序。当然这些画作经过了大胆的艺术抽象,如果不仔细欣赏,很难看出它隐含的意义。

谭功达看见檐廊下还有一条扁长的木盒,透过蚂蚁蛀蚀的外壳,隐约可以窥见里面绿色和黄色的电线。这个发现也帮助谭功达解开了一个疑团:到了晚上,花家舍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而全村却看不到一个电线杆。

雨下得正急。谭功达沿着台阶走到风雨长廊的尽头,望着烟雨迷蒙的湖面。湖心小岛和向阳旅馆被水烟遮住了。他正想在长廊里找个地方坐下来,等待雨停,在不经意中忽然看见自己的身边有一个大石臼——那本是农民用来舂米用的,石臼里搁着两顶斗篷,三把雨伞。尽管阴雨凄风,光线暗淡,可谭功达还是看见了石臼外壁上用红漆写成的字迹:

便民雨具,用后归还。

真是太奇妙了!花家舍的建造者们居然想到了湖心小岛与长廊之间没有遮蔽,事先在这里备下了雨具!这么一个很小的枝节,花家舍的人都考虑地如此周全,谭功达不禁对这个陌生之地肃然起敬。他随手从石臼中取出一把雨伞,撑开它。伞骨伞柄都是新的,他立即闻到了一股清香的桐油味。听着伞面上叮叮咚咚的雨声,谭功达沿着栈桥往向阳旅馆走去,心中仍然赞叹不已:这或许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甚至比他所梦见的共产主义未来还要好!与这里相比,梅城简直不值一提。一想到自己作为一县之长,竟然把那个地方弄得一团糟,自己还灰溜溜地下了台,心中不免感到深深的刺痛。同时,也有一种难以驱除的自惭形秽。

向阳旅馆早早地亮起了灯。驼背八斤坐在厨房的桌边,一边调着收音机,一边“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收音机里正在播送着一则新闻:外交部就印度军队侵入中国西藏西部地区向印度政府提出强烈抗议……看见谭功达进来,八斤就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忙着去灶上给他盛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