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9页)

梅荭手持着鹿毫笔在细细地描绘着菊花的叶筋,二爷在一边指点。

画菊叶用笔应以偏锋为主,使用时笔尖墨浓,以上渐淡,这样才能点出叶的正反卷折,然后再用硬笔掩映勾筋。花下所衬的叶要肥大深润,下面的宜苍老枯焦,这样才能托出菊花在寒冷中怒放的精气神……

彼时外面,天将欲雪,初冬的寒意已深深地渗进花厅之中,梅荭穿着素条棉袍,披着丝绒披肩,披肩长长的穗子由臂间垂下,与她那黑亮的头发形成一片流畅美丽的风景。画案前铜盆的炭火烧得正旺,本来这种温馨的气氛持续得应该更久,但就在这时,前院一阵喧嚣,说是老大由重庆回来了,来看望久别的兄弟们。

二爷扯着梅荭的手朝前院跑,梅荭有些紧张,她听说这位十八岁便从戎的大伯子威严得不近人情,她不知见了不苟言笑的老大该说些什么。来到前院便见到三爷带着煤铺掌柜小姐出身的夫人和闪大大金蕴玺已在大厅里和大爷说话了,二爷和梅荭的出现使他们的谈话中止,大爷将脸转向二爷和他新婚的妻子。二爷将妻子介绍给大爷,大爷只是向梅荭点点头,问了几句话,连笑也没笑,严格遵守着大伯子与兄弟媳妇之间的界限。在梅荭的眼中,大爷身上那套严整的一丝不苟的军服,足以把他同这个家,同她刚刚描画的菊花拉开了距离。眼前的老大虽出于陆家,却与陆家持别是她的丈夫,完完全全是两个圈子里的人。当然,这一切由门口停放的车辆,由廊下站立的卫兵,由后来进进出出的众多黄色军服得到了进一步证实。

老大回来的当日,四大大金蕴玺破例下厨,她神话般地变出了四样菜。襦米全鸡,奶汁桂鱼,银丝羊肉丝和烧三色素,至于时令小碟、一般热炒请的是广聚楼的人师傅来家操做。这桌为老大接风的家宴摆开来的时候,憋了一整日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从大上飘落卜来,将大与地昏奋沉沉地连成一片。八仙桌摆在正房西间,老大坐在上昏,脱去了军服换了一件在家穿过的日春绸棉袍,这使得他在英武中又多了几分儒雅。他很亲热地招呼两个弟弟和弟媳,翩翩,有礼,雍容,刚毅,奇气,大度,从精神到气质远远地盖过了两个一直固守家园的兄弟。其余的人都端端地坐着,即便老二、老三说话也都是几句,至于三位弟媳则更是缄口无语,拘谨得作客一般。老大举起酒杯说。都是自己家的人,不要拘束啊,人生与亲人难得这样一聚。白乐犬有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斯情斯景今日再现矣。古今如梦,何曾梦觉,叹浮云无心也成苍狗啊。说着他把杯里的酒喝完,二弟媳走过去,又为他满上了。他说。不要这样,大家都有说有笑才好。

二爷说。我是在想老四。

二爷话语一出大家便觉有些冷,四大大金蕴玺更是把头深深垂下去,眼圈儿里也有泪光在闪。

老大一拍桌子,怒喝道。谁告的秘!

众人都无语。

老大说。我抓住这小子,活剥了他的皮广金蕴玺处便有嘤嘤的抽泣声,三大大轻轻劝道。弟妹,今天是高兴日子。

金蕴玺擦擦眼泪颇不好意思地强作出个笑脸。

梅荭几乎没有什么话,她恬静地坐在席上,得体地举箸夹菜,适时地招呼老大,如同一个局外人。在大家说话的时候,梅荭凭女性的敏锐,感到了由上座传过来的一道犀利目光,那目光闪电般一晃即逝,穿透力之强让人难以抵御。梅荭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其他人,没有谁注意到她与老大之间发生了什么,其实也的确没有发生什么。

老大要在家中住一周,然后再去南京。地方要人来访,老大一概谢绝,说此次回来纯为与亲人团聚,没有任何公事在身,他要与兄弟们多盘桓几日,以补悌道之憾,填补为兄为长的不足。

如其所言,老大也确是足不出户,每日在家读读书,在院里四处走走,偶尔与兄弟们去看看夜戏,也都是临时雇洋午,没有一点声张。二爷、三爷奇怪,一向张狂好动的兄长,曾几何时变得如此有长者风了。

陆二爷的新妇黄梅荭是大家出身的名门闺秀,她的父亲是本城商会会长,母亲是驻曰参赞之女,母亲的教养使她受到传统中国妇女美育的熏陶,女子师范的学生生活又使她承袭了当代所能触及的文明。她喜爱美术,倾慕陆家二爷的为人,便前来拜师,被收为女弟子。二爷授课在后园花,除让弟子揣摸临写古画外还观物写生,常在园中折下应时花齐,插人案上瓶中,教授弟子以万物为师,以生机为运,一花一萼,谛视熟察,以得其所以然。黄梅荭谨尊师侖,学得执著又认真,仅半年工夫,笔下便相当不凡了。

梅荭有副奸嗓子,唱得一口好昆曲,学画之余常在花厅吟吧,二爷则以管箫相伴,凤吟鸾吹,珠喉婉转,流荡在假山花坞间。扑鼻风荷,沁心雪藕,淸歌一曲,飘飘欲仙于是画者不在画,歌者不在歌,一切都变作了巫山之会的滞雨尤云,于是黄家千金变作了陆家少妇,黄梅荭变作了陆二奶奶。

大爷回家的第三日下午,雪才停止。那天二爷为应酬一个饭局出去了,梅荭在百无聊赖中揣了手炉信步来到前院。为什么到前面来,连她自己也说不淸楚,在她的内心有着某种异乎寻常的期待,有种冒险的兴奋,有神难以压抑的焦躁抑或是欲偷窃什么的不安……

听见她踏雪的脚步声,老大敏捷地把门打开了,这使站在院中的她吓了一大跳,老大向她笑笑说。梅茳,不进来吗?他的话诚恳自然,于是她只好迈过了门槛,走进了温暖的正屋西间。

你很会烧炭火。她用温顺的,略有喘急的语调说。

我从小就是在陆家长大的,到家来是一种回归,然后还要出去拼杀征战,能在家拨弄炭火也是一种难得的肀福,只是这幸福太短暂。他边说话一边用洞视一切的眼光望着她,她赶忙将头低卜了,不安地摆弄着手中的暖炉。她不知道,由于她的羞惧,已经使得对方到了难以自持的程度,老大在外面见识的女人,接触的女人,玩弄过的女人不在少数,如梅荭这般美丽清雅的却实在不多,从梅荭的举止中,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坐一会儿吧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想,如果她肯坐下来,事情便有了成功的希望。

梅荭犹豫着,她觉着在这儿坐下来是不适合的,但如果不坐,那么她进来只是为了说对方很会烧炭火这句话吗。这么想着她就在火边的方凳上坐下来。老大给她倒了一杯茶,她站起来接,手中的手炉没处放,便搁在火盆架子上。老大说。不必这么客气,你对我有些太见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