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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子说,我只要跟人一说是女权主义者,大部分人都是你这种表情。

小雨说她没有什么表情。

修子说,你瞒不过我,我经历得多了,“女权主义”,日本女人把它看做了洪水猛兽,看做是半疯的女光棍,说到底日本的女性总摆脱不了东方思维模式的束缚,这正是我们的可悲之处。日本的许多优秀职业女性并不愿意以女权主义者的面孔出现,尤其惧怕“女强人”的称呼,你们中国何尝不是这样。

修子的话令小雨无言可答,她说在女性问题上,她没有过多研究。

修子说她是专门研究妇女问题的,具体说是研究“二战”期间日本慰安妇情况的。

小雨心里掠过一丝寒意,脸上现出几分不自在,她对修子说这是一个艰难的课题。修子说的确很难。说日本当局至今不承认有由国家征集慰安妇的文本,说那些所谓的慰安妇都是由民间卖淫业带来的妓女与军队一同行动的。有劳动省官员宣布,当时不管是劳动省勤劳局还是国民勤劳动员署,都完全没有参与慰安妇的活动……她目前在寻找证据……除了事实取证外,下一步,她还要通过内阁外政审议室,到防卫厅防卫所图书馆查证资料……

看来,修子的调查遇到了麻烦和障碍。

不便问她的年龄,从修子眼角细密的鱼尾纹小雨大概推断出,眼前这个精力充沛的女人,至少在四十岁以上了。四十岁的女人,在日本正是走出家门,干番事业的年龄。在日本妇女当中,藏龙卧虎,能人高人大有人在。

山田修子问小雨到山里来做什么,小雨说也是来搞调查,调查日本残留孤儿回国后的生活情况,准备写论文,她研究的课题也是“二战”范畴。

修子惊奇地说,中国人也研究日本的太平洋战争?

小雨轻声说当然。小雨说,这不是个愉快的工作,历史的疮症会在我的手下再一次揭开,那汩汩的鲜血会再一次涌出,疼痛也会再一次让人战栗……惟此,才能站在人类学的高度对那场战争给予分析和评价,才能将“正义”、“和平”两个词提高到应有的高度。

修子对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多少有些刮目相看,修子说留学生的生活大概很艰难。小雨说是的,平时她在东京的一个小酒馆里打工,还帮着一些公司做翻译,以挣出昂贵的生活费和学费。有些话小雨没有继续说下去,适可而止地打住了。作为留学生,写论文、挣学费都曾经有过,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她是留学生的散兵游勇,她不属于任何学校,也不要再学任何知识,她只是要挣钱’大大地挣一笔钱,腰包鼓鼓地回到国内,干她想干又爱干的工作。小雨是个有头脑的姑娘,她在一步一步地实现着她的人生规划,没有一天虚度,她不是没有文化没有档次的人,将来回国以后,她可以找一份很像样的工作,给年迈的父母在太湖边上买一栋房屋,给待业多年的兄长一笔启动的资金,给自己寻找一个如意郎君,郎君不必很富有,但他必须有品位……她相信,只要有钱,无论从生活还是事业她都会很成功,为此现在她必须付出代价,必须挣钱,在当人之前必须当鬼。小雨是个观念超前的女孩,她不是戴着老花镜读《烈女传》的老袓母,到日本八年,整个一个抗日战争,她不能白来。

小雨和修子在那个小旅馆里整整盘桓了两天,两天的时间,她们有机会做了充分的交流,直到修子的丈夫派人用直升机来接她,小雨才知道这位观念完全西化了的女性和报纸、杂志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一个有着财团背景的职业政治家,一个能吃苦,肯于调查研究,尊重事实的女性。

前天,小雨接到了修子的电话,修子请小雨帮忙,为一个叫做张高氏的中国老太太做翻译。修子对小雨的要求很苛刻,要小雨一刻不离地跟着张高氏,因为那个老太太是来自闭塞贫困的中国乡村,不但没出过国,连城也没进过,身体状况极差。修子说她让张高氏来,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各方面的安排都要很严密。

小雨说张高氏只是个姓氏,不是人名。修子说这个老太太姓张,叫高氏,护照上就是这么写着的。

小雨想象不来一个农村老太太在垂暮之年,带着一身病,跑到外国来干什么。修子说张高氐是来告状。小雨问告谁,修子说告日本政府,张高氏是慰安妇。

来者的身份出乎小雨的预料,小雨不想替修子做翻译了,也就是说不想帮这个忙了,小雨说她没有接触这件事情的思想准备……

修子说小雨的话使她听到了发自中国传统男性世界的声音,她为小雨感到失望。她说,韩国的妇女团体已经联合发出声明,要彻底揭露“二战”时期日本法西斯在韩国强征慰安妇的滔天罪行,一个叫金顺爱的老太太,已经带着一帮老姐妹找上门来了,要求日本政府承认战争罪行,给予每人两千万日元的赔偿。中国同样是受害国,日军对中国妇女的残害较其他国家有过之无不及,五十多年过去,残留下来的默默在生存线上挣扎的慰安妇已为数不多,到现在愿意抛头露面,站出来向日本讨回公道的人简直难得极了,张高氏是她做了很多工作动员来的,这是中国大陆方面的代表,下一步,她还要找台湾的,菲律宾的,俄国的,荷兰的……修子让小雨不要太紧张,说跟张高氏同机来的还有张高氏的儿子张大用,生活料理方面还有她的儿子照顾,不会费什么事的。

修子说张大用是张高氐丈夫前妻的儿子,造纸厂的干部,修子跟张高氐的联系,都是通过张大用来进行的,张大用与修子的配合很默契,也很积极,这次陪他母亲来日本,决心为他受尽磨难的母亲和日本政府打场官司。

张高氏今天上午十一点到达日本,小雨和修子要赶到成田机场接机,否则举目无亲、言语不通的张老太太下了飞机将是一团糟糕。

因为雾的缘故,两人一路上再没有话语,彼此的心境好像都有些沉重。到达机场已经近十二点钟,北京的飞机还没有到达,据说那边的天气也不好。修子松了一口气,脸色有些活泛,建议去喝咖啡,小雨拒绝了,说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在出口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地坐会儿,万一张老太太突然来了呢。

修子说,张高氏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有性格缺陷,思维有点有点乱小雨说她料到是这样。

下午两点,张高氏由机场工作人员搀着走了出来,她的儿子,胖徵缴的张大用推着行李车跟在后面。

一个没有任何特色的中国老太太,个头不高,头发干涩,表情木然,行动迟缓,那件崭新的的确良大襟褂子,一看便知是临出国门才套上身的,宽大而硬棒,配上老太太那张狭窄的小脸,显得很滑稽。相比较张老太太的儿子比张老太太要突出,一身宽大的灰西服,扣子齐齐整整地扣着,猩红的领带是那一片人中的亮色,一双眼很灵活,人还没有走出来,眼睛已经朝接机的人群扫射了。小雨料定,这样的人物西服袖子上一定还得钉着商标,一看,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