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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来到餐厅,修子定了个很中心的座位,记者们有的走了,有的在等待,伺机要和张高氐及张大用说话。修子交代张大用和小雨,一定要注意张高氏材料的保密性和事情的独家专断性,不能比张高氏单独与仟何新闻媒体接触,这是一条纪律。小雨看着修子的严厉表情,感觉到眼前的修子和在甲田山小旅馆里喝酒的修子完全是两个人,如同发现了张高氏农村老太太的本色一样,小雨也发现了修子日本政治家的精明、干练和把握事情的积极主动。

修子没跟谁商量,自作主张地给大家一人要了一份煎牛排。侍者问及牛排的老嫩,修子仍旧包揽民意,说要嫩的。

张高氐低着头,闷闷地坐着,不知想些什么。

张大用的眼睛已经明显不够用,富丽的厅堂,雪白的桌布,闪亮的餐具,优雅的音乐,还有周围的鲜花,漂亮的小姐,应该是外国电影里才有的,现在都成了真的,成了他伸手就可以摸到的现实。张大用的嘴张着,看看东边,看看西边,转过头又看看后边……他真是开眼了。

送来了幵胃酒,在修子的动员下张老太太抿了一口,嫌酸,不喝了。张大用为“跑堂的”没把他的酒斟满而不高兴,对小雨小声说,没看出来吗,日本人小家子气,这大杯,就给一口酒,是不是看咱穷。

修子听不懂中国话,问小雨张大用在说什么,小雨说没说什么。修子说,他的嘴明明在动,还发出声音,你怎么说他没说什么,你是翻译,不是替我取舍的秘书,只要他说,你就应该替我翻。

一句话把小雨噎得说不出话,小雨完全明白自己打工的身份,修子要求得对,人家雇的是翻译机器,不是合作伙伴,在这里她只有听从的份儿。但不知怎的,在张高氏这件事情上,小雨老是摆不准自己的位置。比如眼前这顿饭,从一坐下,她就在担心张高氏能否吃得了这顿洋饭,她认为修子这样虚张的铺排效果不如一碗普通的拉面,这个日本的女人实则是不了解中国,也不了解妇女。煎牛排,別说是张高氏消受不了,就是她自已也有些勉为其难,甭管是老的还是嫩的。

张老太太当然不会为即将端上的食物伤神,她看着这玻璃宫殿一样的房子只是紧张,周围上下一片亮晶晶,晃得人睁不开眼,什么也看不清,就像靠山屯那场雪,像老孙那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

牛排上来了,很嫩,带着丝丝的血,火候是无可挑剔的准确。面对那些刀叉,老太太有些茫然无措,修子很耐心地指导张高氏先用刀切,再用叉挑,又替张高氏叉了一块送到老太太嘴边,张高氏刚要张嘴,闪光灯一亮,有记者恰到好处地按下了快门。张高氏吓了一跳,一块肉含在嘴里不知怎么办好。修子对那个记者很礼貌地点了点头,小雨明白,对修子而言,张高氏本人并不重要,请张高氏这个从未接触过煎牛的乡下老太太来日本,来餐厅这件事本身,才是内容的核心,才是重中之重。在修子的刻意安排下,从张高氏吃牛排到状告日本政府,便有了只可惫会不可言传的另—笔,有了弦外之音。

张高氏笨拙而执著地切着盘里的肉,肉的内部是鲜红细嫩的,有血水随着油花渗出。看着盘里的内容,小雨一口也吃不下去,她想起张高氏材料中控诉的种种,阳光下曝晒的“妮”,咬断敌人脖一了的“西”和那随着手雷而崩逝的“劳库”,血和肉的迸发,水与火的煎熬,面对这块冒血花的红肉,想来张高氏是难以下咽的。

张高氏并没有小雨想得那么多,她扎起一块块肉,毫不含糊地填进嘴里,吃得满嘴流油。修子问她味道能不能习惯,张高氏说,他们村穷,很少吃肉,特别是牛肉,几乎是没吃过,牛要耕地,一老了就赶快卖,谁还舍得杀了吃肉。

张高氏说的是实话,老太太吃了自己的一份又吃了小雨的份,仍旧意犹未尽,还在耐心地等待着下一道菜的到来。张大用对这块血丝呼啦的肉不感兴趣,在他的眼里,这些人简直就是茹毛饮血的生番,假模假式地在火上过一下就端上桌了,没熟嘛,真是哄老外哩。张大用不吃,他等着,下一道菜该不会再是生肉,小雨告诉他,这顿饭就到此为止了。张火用眼睛瞪着,他不理解,在这样阔绰的资本主义,怎的就上一个盘子,在中国农村,再穷,坐席也是有讲究的,没有七碟八碗,没有几荤几素,能叫请客?张高氐也很奇怪,只吃了两块巴掌大的肉,怎的就“为止”了呢,盘子里那黏黏糊糊的汤,那块不够塞牙缝的炸土豆和那朵怪模怪样的绿叶子,难道也能算作“饭”?

修子看出了张老太太的遗憾,问老太太还想吃什么,张高氏不假思索地说,面。张大用也说想吃面,吃然面。

修子问什么是然面。小雨说就是干面。修子为两个人又要了意大利面。张大用问刚才的生肉是哪个国家的。小雨说法国。张大用说,先是法兰西,马上又意大利,这…会儿咱们在饭馆里跑了两个国家了。

通红的意大利面来了,张火用内行地说,就是西红柿炒面,咱们吃过。迫不及待地用叉子挑,都滑下去了,赶紧改用筷子。吃了两口,皱眉了,说是面条坏了,有一股馊臭味。小雨说面里有,是味儿。张大用说,好好儿的面,胡搁什么,法国人傻,意大利也不行。

小雨怕把老太太撑着,提醒说,吃不了可以剩下。

张高氐说:这是粮食,咋能随便糟蹋。

修子没有表情地说,能吃就尽量吃。

小雨感觉到修子并不关心老太太,老太太的好与坏其实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女权主义者”,在修子眼里,在“女权”大帽子下的女人都是一个个符号,就如同四、五、六……她关注的是展示观点的事件,不是具体的李四、张三。小雨相信,如果张高氏再提出要一份什么吃食,修子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张高氏吃得越考究越多’与她的生活反差越大,越说明修子所做的这件工作的重要和迫切。小雨知道,明天的小报、电视一准会出现张高氏今天吃饭的情况……

离去的时候,修子告诉小雨,明天与媒体见面,张高氏一定要穿她的中式大襟灰褂子。

事无巨细的修子啊,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