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3页)

高本能地用头紧紧抵着潮湿的沟壁,整个身子埋在水里,沟上的野草,将她盖得严严实实。高并没有想躲藏,是老天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逃过了那场劫难。后来她才知道,彼时日本人已经投降,他们在离去之前,要将一切于日本军人不利的影响抹去,他们要杀人灭口。诚然,他们在那个时候想不到五十年后会有被他们蹂躏过的女人站出来讨还公道,但至少在当时,他们明确地知道,他们在中国,在中国妇女身上,犯下的罪行是不能饶恕的,是罪恶滔天的。

消灭痕迹就是消灭罪恶。

高在水沟里遇到了同样躲藏的老孙,在日本人灭迹的原则下,作为罪恶见证的老孙同样没有理由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岸上的火在猛烈地燃烧,老孙背着高,借助烟和雾的掩护,沿着水沟蹚出了那片死亡之地。走了很远,他们才敢在一个土堆后而停下来,雾太大,他们不敢贸然行动,在浓浓的雾中,他们听到了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和机枪的扫射,日本人将那几排平房炸成了一片平地,连同那些没有逃出来的中国杂役和二十名皇协军。

高在成为孙高氏之前在孤女川里狠狠洗了个澡,足足泡了一天。

不是老孙的要求,是她自己的愿望。就这,她还是觉得自己不干净,特别是那松弛的阴道,拖垂的子宫,作为女人,她完完全全地废了,她只是一个行尸走肉了。阴冷的天,她在河里泡着,浑身冻得麻木,风呼呼地吹,落下来的柿子树叶,一片一片地往河里飘。树叶通红通红的,像刚冒出来的血。村里有人到河边搂柴,回去逢人便说从兵营里出来的那个疯女人在水里躺着呢。

人们就说,那个女人嘛,啊……啊……可怜哪。

没有谁理睬她,也没有谁将她放在心上,在这个靠山的小村里,没有高的位置。老孙来了,把她从水里拽出来……老孙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善言谈也没有心计,当初他把高从日本人的水火中背出来,就像抬了个没用的物件,用没法用,扔没法扔,也没想着扔。

老孙把高背回靠山屯的破砖窑里,并没多想什么,凭的是一丝恻隐,这是个活人,还有口气。背回来时高瘦得皮包着骨头,浑身溃烂,烫得像火盆,一身的馊臭让人靠不到跟前。屯里人谁都知道在鬼子兵营里打杂的孙宽厚背回来一个女人,是个专门跟鬼子睡觉的中国妓女,死里逃生很是命大。大伙就来看妓女,看在寒窑光板土炕上躺着的高。妓女高的模样让大家失望,见了高的人都说,日本人怎的这样残忍,把人使成了这样。昏迷中的高嘴里不停地说胡话,谁都认为这个从鬼子手里逃出的女人活不长了,老孙也只等她咽这口气,高如果死了,他就把她和那几个国民党女兵埋到一起去,他认为她们是一个团队的。活着一块儿受罪,死了也是个伴儿。

孙宽厚是个宽厚的人。

但是高活了。

大难不死的高在老孙的砖窑里躺了几个月,头脑一时清楚一时糊涂,混沌中有时她觉得自己走了很远很远,远得她找不到回去的路,甚至连该到哪儿去也记不得了。惑觉中她总是在雾里走,有时撞到瘸脚的年轻人,有时踩到一堆黏糊糊的肚肠,有时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有时是冲天的火焰……她知道她是高,莫名其妙的高,怎么成了高呢……她的思维呈混乱状态,清醒的时候,她尽心地伺候孙,刷锅洗碗,好人一样,迷糊劲一上来,就成天地发呆,不吃不喝地坐着,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老孙从来也不碰她,不和她在一个炕上睡。她的夜晚永远被噩梦占据,常常惊叫着坐起来,一身冷汗,茫然地看着屋里的一切,这一切使她陌生,使她不知所来,包括缔在角落里正惊恐地注视着她的老孙。

她曾努力地回想自己的过去,往往被浓浓的雾挡住,什么也看不到……

曾经有人来了解过高和那十五个女兵,高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和那些人从来就没交谈过,许多情况是老孙提供的。来的那些人开始还对她热情,后来就冷了,他们在埋葬女兵的地方立了碑,刻上某部队的抗日烈士,开了会,还在碑前头放了排枪,很隆重的。怛这一切没有高什么事,那边热闹的时候高一个人在窑里坐着,眼睛发直,两手机械地搓着玉米棒子。来人说了,高不属于他们,高是打哪儿来的他们也说不清。尽管老孙为高做了很大争取,来人也还是不认账。

老孙在靠山屯没有根基,靠给入打短工过日子,日子饥一顿饱一顿。苫日子中,高会尽着所有给老孙做顿热乎饭,全让老孙吃,自己不吃。可是一犯病就不管不顾,一人吃,使劲吃,吃不饱就跟老孙闹,撕他的衣裳抓他的脸……老孙的身上老是伤痕累累的。

老孙在街上走,屯里的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

靠山屯对高是另眼相待的,尤其是女人们,她们看不起高,被千百个鬼子干过了,竟然还活着,没出息极了。如果像那些女兵,刚烈地死去,必然会有人来寻找,有人给立碑枪,也算成个正果,眼下她这不人不鬼的算什么呢。女人们将高视为愚蠢、不洁、不贞、淫荡的化身,见了她从不理踩,以表示她们的高尚完美和她们的贞烈无瑕。

靠山屯的男人眼睛都带钩,高从他们眼前过,他们会没有顾忌,目不转睛地看,放肆而大胆,那眼光能将高的衣服机光。他扪对这个跟无数鬼子睡过的女人充满了好奇,在他们眼里,高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如果说他们对别的女人还有什么礼教约束的话,对高则可以另当別论。对高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所以高在路上,在地边,常被某甲某乙拦住,一通的撕扯不清。也就在这时,老孙出现了,对那些男人说,她都这样了,你们还欺负她,不怕造孽吗?

男人们的想法和阿Q一样,如出一辙。

和尚动得,我为什么动不得。

日本人动得,我们为什么动不得。

老孙不能永远保护高,老孙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干不成活了就去讨要,生活一天一天走上了绝境。终于,老孙连饿带病落了炕,里里外外的事就全靠了高,高是靠不上的,高有时候出去要些吃的,有时候跟老孙在窑里待着,什么活儿也不干,只是傻坐着,一两天不吃是常有的事。

这天下了雪,高到屯里去要饭。走了几家,什么没要来,有人看见是高,早早地放了狗,或不让高进家门,或恶言恶语地呵斥。仿佛高不是人,而是肮脏和邪恶。高不在乎,高知道自己身上有不好的气味,知道自己有人门躲避的病,知道自己有为人们不能容忍的经历……天很冷,高索索地抖着,用嘴里的热气哈着手,站在村街的避风处,有几个时辰了。街对面一个老婆儿给了她一碗杂面,让她赶忙回去给老孙做杂面汤。高对老婆儿谢了,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她说老孙许久没吃正经粮食了,全身都肿了,两个脚指头已经烂没了。老婆儿见高头脑很清晰,说话也得体,便问高是哪里人氏,娘家还有没有人。高说她是刷马河人,娘家有一大家人,几百口,在一个大锅里舀饭,还要跑操上课。老婆儿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刷马河在什么地方,便断定那是个很远的地界,大概在千百里外。老婆儿想,这个小媳妇也不是像大家说的那么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