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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饭桌上,金静梓又提出叫枝子回来的话。信彦说他不到清月庵去,清月庵是尼姑庵,他不能在众多女人跟前低三下四地求老婆回家。

父亲说,不能惯得太没有样子。这些日子,没有她大家过得也很好,天并没有塌下来。

继母说,既然你信彦愿意低三下四,就让静子陪着去,最好是劝回来,往后好好过日子,再不提这件事。实在不回也甭勉强,拉拉扯扯让人看笑话,过不到一块就离,作为吉冈家的媳妇这样做已经是很出格了。

听老太太轻而易举地说出“离”字来,金静梓有点儿吃惊,枝子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如同一件衣裳,一个摆设,不合意了便扔,哪管你曾经挡过风雨,遮过严寒,“再不提这件事了”,好个干净痛快!

金静梓想,她要是枝子,听了这样的话,决意是不会回家的。

神奈川位于东京南部,西与山梨接壤,东与相模湾相连,是个风光秀丽的所在。汽车沿着海滨公路行驶,蓝海黄沙,茫茫无垠,平滑透明的海水无声地从远处涌来,卷起一条长长的白链,几只海鸟追逐着白链在翻飞,直到它消逝在海滩上。

金静梓说,枝子真会选地方啊,这么美的景致,连我见了也不想回去了。

信彦说,现在看着美,只要一阴天,老天爷掀起狂风巨浪,一切就一塌糊涂,日本的天气,说变就变。汽车开始爬坡,依照路标的指示,上头五百米就是清月庵山门了。信彦把车停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再不往前开了,他说,你把她叫出来,我在这儿等。说着,掏出一根烟点,倚着车前挡,拿出一副不向任何人低头的派头。

金静梓说,你得上去,在半道上等显得心不诚。

信彦说,够给面子的啦!你见了她也不能光说好话……把该说的说了,回不回由她。

见信彦这么说,金静梓只好自己踏上了通向山门的台阶,在铺满落叶径的引导下,来到了清月庵。山门前寂静无人,两棵老松向青天伸展着弯曲的枝桠,无言地观望着渐渐走近的她。

山门里,一个老尼,在药师殿前头整理花草,金静梓走过去向她打听写经班里有没有一个叫吉冈枝子的,老尼耳聋,加上金静梓并不熟练的日本话,交流起来十分困难。最后,老尼指了指偏殿,意思是让她自己去看。

金静梓轻轻推开偏殿的门,里面静悄悄的,佛香缭绕,十几个穿着白色和服的妇女各自跪坐在小矮桌前,用毛笔抄写《心经》。每个人都是一丝不苟的认真;每个人都是一脸的郑重与虔诚。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收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声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

金静梓在写经的妇女中看见了枝子,她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枝子的肩膀,枝子抬起头,从“无眼耳鼻舌身意”的神情中脱出,笑了笑,跟着她走出偏殿。

金静梓说,哥哥和我来接枝子,咱们今天就回家怎么样?

枝没有正面回答金静梓的话,也没有想解释自己出走的意思,指着跟前的一棵树说,知道这是棵什么树吗?

金静梓说不知道。枝子说,是菩提树。释迦佛祖就是在菩提树下悟透人生真谛的。修行,讲的是思考,求的是顿悟。

金静梓问怎么个顿悟法。枝子说,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金静梓说,靠主观觉悟,明心见性,在哪里都可以做到,清月庵有菩提树,有《心经》,的确是个清幽的环境,但是家庭同样是个人生重要的所在,六合之内无所不包,而人心也是无所不包的,就是信彦真有什么不是,夫妻间也要多担待些。

枝子说跟信彦没有什么过不去,跟谁也没有什么过不去,她只是觉得没意思,无休止的,日复一曰的没意思,每天的生活复印机一样地重复,一切受“日子”支配,在家里,已经成了一个既不可缺少又无足轻重的物件,别人心里没有了枝子可怕的是,自己的心里也没了自己……

金静梓想起了父亲的严峻,继母的冷淡,想那家庭氛围对人性不经意间的一口口咬噬,对个性的水滴石穿式的磨砺……她不知道是不是枝子在菩提树下,也悟出吉冈家族的真谛?

枝子说,以前还没什么,静子回来以后让我想了很多,静子身上有股刚劲儿,敢顶撞父亲,敢与母亲以同样的态度抗衡,他们嘴上不说,但是心里都是很怵静子的。在这个家里,我是什么,信彦又是什么,我们什么也不是,到现在信彦也不能算是吉网家的儿子,父亲母亲除了关心他们自己,什么也不关心。我就想,静子能说出的话,我为什么不能?静子力争走出吉网家,我为什么就走不出。

金静梓没想到,枝子的造反竟然与自己有关。

枝子说,每天写经,在菩提树下打坐,好像突然才发现天蓝得可爱,鸟叫得动人,风吹得清爽,连每天喝的白粥也变得有滋有味。

金静梓说,枝子、信彦在下头等着呢。

枝子说……他来了……暂时还是不见好,既然已经住进庙里了,还跟丈夫接触,不好啊。

金静梓说,又不是真出家了,见见怕什么,再说,就是真成了佛门弟子也是允许结婚的。说着就拉着枝子往外走。

枝子在门口果断地止住了脚步说,见了面不好办哪。

金静梓说,要不我回避?

枝子说,不是那个意思……有些事说不清楚……头脑里有些想法,三言两语沟通不了……我得赶紧进去与经了,出来时间长了不好……

说着,枝子已经开始往回走了。

金静梓说,我下去怎么跟信彦交代呢?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枝子站在台阶上说,等到我不愿意在这待的时候。

枝子说完就把门掩上了,空留下金静梓站在院里发呆。

金諍梓顺着山路往下走,远远地看见信彦在草坪那边往山上望,见只下来一个,低头拉开车门钻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