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照相机和猫城(第3/4页)

她指着相机上的快门。

“就是这个按钮,我需要你对着我,按下这个按钮,我就进到里面去了。然后我们找地方把我洗出来,放进这里面。”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本极大的相册,封面是整个台湾岛的地图,不过不是摄影作品,而是一幅画作,蜡笔画,不像是画家的作品,倒像是小孩子用了几个晚上认认真真一笔一笔画上去的。然后歪歪扭扭的在已经画好的不规则的格子里用黑色的蜡笔写上:新竹,宜兰,苗栗,台中,嘉义,彰化,南投。只有“台北”两个字是用红色的蜡笔写的,十分显眼,好像内地的天气预报里,会出现两次的略大而醒目的“北京”字样。

天吾打开女孩儿的相册,里面一张照片没有,透明的塑料背后还是透明,然后是硬邦邦的纸骨。

原来是让我帮她照相。虽然和一般的要求比起来有点诡异,可是和他模模糊糊的预感相比,已经非常真实和正常。

不过,她离家出走,只是为了照相然后把相片放在目前空荡荡的相册里。照相本身看起来并不诡异,可是里面的逻辑颇令人费解。

“本来我今天是去教堂祈祷的,经常去的教堂,虽然不是基督徒,可是很喜欢去教堂坐坐,放空自己。今天被你一哭,弄得忘记进去了。不过听圣诗的时候我已经祈祷过了,不用担心。小吾,这个东西你可以操作吧,就是这么用食指按下去。”

她一边示范食指的用法一边给李天吾照了一张相,然后把相机倒转,给李天吾看已经变成数码讯息的他。李天吾一时有点恍惚,他没想到自己的演技如此精湛,无论是神态表情,都已经和一个哑人无异。他抓过聋哑人小偷,他们大多技术精细,很难被人察觉,一旦被发现又马上变得暴跳如雷,会毫不犹豫地掏出身上的刀来,给你一下,并不为别的,似乎是职业技能的程度受到了侮辱。如果落网,又迅速装出一副又哑又傻的可怜人的样子,任你怎么审问,都不会有任何反应,看起来好像真的既听不见也不识字一样。李天吾现在的表情就如同落网的聋哑人小偷,一副任你如何审讯我也不会招供的模样。

“对着你,按下去,用食指。”李天吾的字迹也越来越幼稚,好像在向婴儿时期挺进。

“没错,然后就大功告成。”

“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这次谈话的核心问题,李天吾觉得时机已到。

“很难解释,不过,即使你听不懂,我也应该告诉你,毕竟我们是拍档。而且最重要的理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信任你,虽然我们刚刚认识,可我就是突然之间十分信任你,没有任何理由的信任。所以,更确切地说,我想要告诉你,真是奇怪,越说这种感觉越是迫切,我现在都要等不及把所有事情告诉你了。”

小久拉着天吾的胳膊让他坐在床上,自己把写字桌前面的椅子扭转过来,对着天吾坐下。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咕嘟”一声咽下去。金属的小灯发出昏黄的光,照在小久的脸上。她把系在脑后的绸子解开,头发披下来,长度相当可以,发梢流过肩膀。灯光和直发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使她看起来变成另一个样子。

好像审讯一样,不过,她是自愿讲出来的,李天吾感觉不错。

“在讲我的故事之前,我要先讲一个猫城的故事。这个故事据说是个德国人记录的,不过我看很有杜撰的嫌疑,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也许所有的故事都是如此,在记录和杜撰之间。”

看到小久要从猫城的故事上岔过去,天吾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专注。

“不好意思,现在猫城的故事开始。故事发生在在一战和二战之间,有一个青年喜欢游山玩水,没有特别的目的,走到哪觉得不错就从火车上跳下来,不过当然是要在火车停下来的时候。一天火车在一个小站停歇,他看见窗外有一条美丽的小河和一座静谧的古桥。不用说,桥的那头一定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小城了。他便受了好奇心的驱使,从车上下来,走进这座城里。可惜看起来是一座无人小镇,店铺和街道看上去都十分正常,只是一个人也没有,他便觉得十分无聊,决定第二天火车再来的时候,就离开此地。到此为止,有点像《千与千寻》的故事,不过不要担心,后来就没那么单纯了。这是一座猫儿的小城,等到黄昏降临,猫儿们就走上街头,和人一样吃饭,玩耍,在店铺里购物,还有几只坐在镇办公室的桌子前面办公。他吓坏了,赶快跑到镇中央的钟楼上躲起来。不过你知道,猫儿的鼻子最灵了,他们发现小镇里有了人的气味,便四处搜寻,没多久就来到了钟楼上面。青年觉得自己一定要被发现了,结局如何尚未可知,但是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下场。可是猫儿就从他面前走过,明明嗅到了他的气味,却没有看见他,百思不得其解地离去了。青年觉得自己逃过一劫,心想第二天火车来的时候一定要马上上车逃走,实在是太可怕的小镇。可是,第二天火车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减速,好像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小站,从他面前眼睁睁地开走了,之后几天的列车也是如此。他终于觉悟了,这不是什么猫城,这是一个他注定要消失的地方,他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变成透明的了,或者说,丧失了自己。”

李天吾在倾听的过程中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从当中穿过,现在他急需要听到小久自己的故事。

“那么现在开始讲我自己的故事了。用一句话说。”小久停下来,喝掉了玻璃杯里剩下的水,李天吾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她停下来的时候几乎停止了。

“用一句话说:我正在淡去。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加确切的动词,我只找到了淡去这个词。就在不久之前,我发现自己的颜色正在一天一天变浅,不是像猫城里那个青年一下子消失了自己,而是逐渐地变淡了。我的父母在我很小时候离婚,可是在发现我生了怪病之后,他们两个又凑到一起,好心地为我看病。开始是看心理医生,他们认为我的心理出了问题,可是看了一阵子,连心理医师也承认,我变淡了。其实说白了,不是颜色,也不是一种皮肤病,只是感觉上整个人正在变淡。之后去了几家有名的医院,都没有办法,医生们每天围着我看,验了几十次血和尿液,都没有发现一点问题,他们除了承认我每天正在变淡,就好像画在教堂食堂里那幅著名的壁画一样,没有任何办法和结论。”

最后的晚餐,那幅画的名字。

“从正常的逻辑来看,我终有一天会消失,这似乎是不可逆转的趋势,而且最近几天这种趋势有越来越快的迹象。不是像科幻小说那种,变成透明人,走在街上人们看见的是衣服在半空中飘浮,怪吓人的。我会彻底消失,用不了太久,这点我能清楚无误地感觉到,消融在台北这座城市里。所以我需要一部相机,一本相册,当然还有你,小吾。即使找不到我变淡的原因和我与这座城市的联系,至少能留下一本有着我清晰形象的相册,或者说,一本记录我慢慢变淡然后消失的相册。小吾,也许你不会明白,这是我能够和变淡对抗的唯一办法。所以我从家里逃了出来,我不希望任何人参与我的计划,当然除了你。今天是我行动的第一天,我去教堂祈福,希望上帝保佑我,不要太快消失,能够多走一些地方。然后就看见你张开双臂等着我。那么,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听不懂也没关系,是我讲得太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