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第2/4页)

于是马伯乐也只得随着大流,带着孩子和太太走出车厢来了。

一走出车厢来,只听得远近叫喊,喊声连天。至于淞江桥在哪边呢,是看也看不见的,只好加入到人群里去,顺着人群的大流,往前流着。

走上半里路,才到了桥边。在这半里路之中,落荒的落荒,走散的走散,连哭带叫的就一齐到了这桥边了。

马伯乐在最前边已经到了。太太和孩子还没有到。

既然到了桥边,停无处停,等无处等。在后边的要挤着那在前边的,挤倒了之后,就踏着那在前边的越过去了。

人们都走的非常之快,类似旋风,好像急流。一边走着,一边呜噢地喊着。那在前的人们已经抢过淞江桥去了。因为夜是黑的,只听到喊声,而看不见人影,好像大地还是茫茫的一片。那声音在远处听来,好像天地间凭空就来了那种声音,那声音是坚强的,是受着压抑的,似乎不是从人的嘴发出来,而好像从一个小箱挤出来的。

马伯乐既然来到了桥头,站不能站,停不能停,往桥下一看,那白亮亮的大水,好像水银那么凝炼。马伯乐一看,就害怕了。

因为他的体力是一点也没有了。他的大箱子五十来斤,他的雅格三十来斤,他的干粮袋、热水瓶之类一共有二十多斤,共一百来斤吧。

那么瘦瘦的一个马伯乐,让他担负了一百斤的重量,总算太过了一点。

所以当他来到了那桥头,他一看那桥下的水,他的头就晕转了起来,像是要跌倒的样子,头重脚轻。他想:

“怕是要过不去桥吧?”

可是后来的人,一步都不让他停住,撞着,冲着,往前推着,情景十分可怕。马伯乐想,太太怎么还不到呢?在前一刻他们还是喊着,彼此联系着的,现在连喊声也听不见了。马伯乐想,也许因为大家都喊,把声音喊乱了,而听不出来是谁的喊声了,因此马伯乐只在那声音的海里边,仔细地听着、分辨着、寻找着。那些声音里边,似乎就有太太的声音。再一细听,就完全不是的了。

他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他的大箱子提不动了,他的雅格抱不动了,他的干粮袋之类,他也觉得好像大石头那么重了。而那手电筒又特别的不好,特别会捣乱,在身上滴滴溜溜的,迈一步打在胯骨上,再迈一步又打在屁股上,他想手电筒打一打是打不死人的,是不要紧的,而最要紧是这大箱子和雅格,这两样之中必须要丢一样的,或者是丢大箱子,或者是丢雅格。

偏偏这两样又都不能丢,大箱子里边是他的西装,西装怎么可以丢呢?西装就是门面,人尽可以没有内容,而外表是不能不有的。这种年头,谁还看你的内容,有多大的学问,有多大的本领?内容是看不见的,外表是一看就看见的,这世界不是人人都用好外表来遮住坏内容的吗?

马伯乐非常痛恨这个世界,他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已经累昏了,他的脑子不能再想那些“内容外表”的那一套理论了,方才他想了一想的,那不过是早已想定了的议案,到现在刚一撞进头脑里来,就让那过度的疲乏给驱走了。

马伯乐的全身像是火烧着似的那么热,他的心脏跳动得好像一个气球似的在胸中起起落落。他的眼睛一阵一阵冒着金花,他的嘴好像不自觉地在说着什么,也好像在喊着太太,或是喊着大卫。但是不知这声音该多么小,似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了。

马伯乐好像有点要晕,好像神经有点不能够自主了。

马伯乐从铁道的枕木上往旁边闪一闪,好给那后来的汹涌得非常可怕的人群让开一条路。

但是这火车道是一个高高的土崖,枕木就铺在这土崖上,而土崖的两边就都是洼地了,下边生着水草,还有一些碎木料和煤渣之类。马伯乐只这么一闪,就不知道把自己闪到哪里去了,只觉得非常的热,又非常的冷,好像通红的一块火炭被浸到水里去似的,他那滚热的身子就凉瓦瓦地压在那些水草上了。马伯乐滚到铁道下边的水里去了。

马伯乐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而那些抢过淞江桥的人们,也不知道在他们那一群中有一个名叫马伯乐的掉下土崖去了。人们还是一直向前走着。那桥上的手电筒横一条竖一条地闪着光。路警们也每人手里拿着手电筒在维持着秩序。他们向那逃难的人群说:

“不要抢,慢慢走。”

“不要抢,要加小心。”

“不要抢,一个挨着一个地走。”

那路警是很周到的,随着旅客并且用手电筒给旅客照着路过桥。但是半里路长的一个大桥,路警只有三五个,何况那路警又认清了他的职责就是打电筒,其余的他管不着了。

所以有些挤倒的、掉江的,他一律不管。当然马伯乐躺在水草上的这回事,也就不被任何人注意了。

马伯乐不能够呼喊了。他的大箱子也无声无息地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只有那小雅格受惊得非常可怜,在那水草上面站着,哇哇地哭着,但是这种哭的声音,一夹在许多比她哭得更大的声音里去,就听不见她的哭声了。

向前进的那人群,依然还是向前进着。

等人们都走光了,都过了桥去,那车站上才现出一个路警来,沿路视察着这一趟列车究竟出了几次乱子,因为每一次列车的开到,必然有伤亡的。

年老的人一跌就断了气。小孩被人挤死了,被人踏了。妇女还有在枕木上生产的。载着马伯乐的这趟列车一过完了桥,照例又有路警们打着手电筒出来搜寻。

那路警很远就听到有一个小孩在桥头那地方哭着。

那路警一看见这孩子就问:

“你姓什么?”

果然小雅格回答不出来了。

在上火车之前,那种关于姓名的练习,到底无效了。

那路警又问她:

“爹爹呢,妈妈呢?”

那路警说的是上海话,小雅格完全不懂,又加上他拿着手电筒在那小孩子的脸上乱晃,所以把小雅格吓得更乱哭乱叫了起来,并且一边叫着就一边逃了,跑的非常之快,好像后边有什么追着她似的。

那路警看了,觉得这情形非常好玩,于是又招呼来了他的几个同伴,三四只手电筒都照在小雅格的身上,把小雅格照得通亮。

小雅格在前边跑着,他们就在后边喊着,他们喊着的声音是非常的可怕:

“站住!站住!”

雅格觉得她自己就要被他们捉住了,于是跑得更快。

雅格不知道哪一方面水深,哪一方面水浅,就在水草里边越跑越远,也越跑那水越深。那三个站在土崖上看热闹的警察,觉得这小孩实在是有意思,于是就随手拾起泥块或石头来,向着小雅格那方面抛去。他们抛的都是很准的,一个一个的都落在小雅格的四周,而差一点都打在小雅格的身上。那水花从四边溅起,那水是非常凉的,溅了小雅格满脸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