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咱家我这一方的来历(第4/6页)

奶奶她爸这边大概是小地主,殷实人家。

她妈这边一直混得不好,到她姥爷这一辈还在给人家扛长活。

这家人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姓刘,跟王家有点瓜葛,爷爷的一个姑姑嫁给这家人的儿子当过媳妇,后来死了。爷爷管这家人的儿子叫姑父。

奶奶的姥爷虽然在人家当长工,但和东家关系搞得很好,女儿认了人家老太太当干闺女,和这家人儿子姐弟相称。所以,爷爷的这个姑父同时也是奶奶的干舅舅。

这位姑父兼干舅舅,曾在爷爷奶奶两家生活中起过重要作用。对咱俩来说,最重要的是爷爷和奶奶的认识结婚似乎是这位姑父的女儿介绍的。

和爷爷从不提自己的父母不同,奶奶很崇拜自己的母亲,十分爱说她妈。

我小时候,家里也是和母亲这边亲戚走动得多,两个姨奶奶一来,姐儿几个的一个长青话题就是聊我姥姥。

她们都已经为人母了,聊起妈来仍像小女儿一边叽叽喳喳一边啧啧赞叹。

奶奶形容她妈,用得最多的词是“刚强”。她讲,她妈十九岁嫁进薛家第一个大举动就是在干兄弟的帮助下逃出婆家,去日本找十六岁的丈夫,用奶奶的话说“反抗封建婆婆”。

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小媳妇,裹着小脚,不识字,漂洋过海找老公,既是冒险又是丑闻。

奶奶她爸当时在大阪一间丝绸铺子当学徒,挣不了几个钱。奶奶她妈去了,一个接一个生孩子,供一家子,吃不起肉,怕人笑话,奶奶她妈就跟日本邻居说,我们信佛,吃素。

一家孩子都只有一件好衣服,奶奶她妈连夜洗,连夜熨干。第二天穿出去,日本街坊都夸,呦,你们家孩子怎么天天穿新衣服呀。(是不是讽刺啊?)

这帮日本人也是小市民。

咱家有一张照片,奶奶拉着她哥的手和她爸她妈在大阪一个公园里和鹿一起的合影。

都穿得很体面,和洋混杂,是那时日本小资产阶级一家的典型装束。

身上的衣服也许都是她妈刚熨干的吧。

奶奶说这些总是喜不自胜,满脸放笑。她说,姥姥可开明了,那时就说了,女孩子必须念书,将来独立。

奶奶生在大阪,她对人殷勤起来那个劲儿总让我想起传说中的日本女的。

奶奶说,姥爷在日本辛苦了几年,存了一些钱,回东北经商,开了一家铁工厂和一间绸缎庄,发了。

在大连买了海边的房子,“家里天天吃席”。

那时东北叫“满洲国”,是日本人替溥仪做的复国大梦。奶奶说那时她不爱吃肉,只吃水果,对皮肤好。

说自己“最会来事儿”。晚上弟弟妹妹都睡了,她一人等她爸下班回家,她爸总给她带栗羊羹、糖炒栗子什么的。

我问奶奶,全国人民艰苦抗战,你们家日子过得那么滋润,我姥爷不会是汉奸吧?

三姨奶奶说,你姥爷胆可小了,不招谁不惹谁,就是个本分的买卖人。

我问,我姥爷算大资产阶级吗?

三姨奶奶说,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

奶奶说,她们小时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学校全是日本老师,语文课念的是日文。她有一次在大街上看见一个人,同学们指指点点议论,说,瞧,中国人。

爷爷说,亡国奴自个儿不知道。

爷爷一直说奶奶是咱们家的亲日派,奶奶什么事都爱和爷爷戗戗,唯独这件事满不在乎。奶奶确有日本情结,不好讲亲日吧也一向乐以知日派自居。

爷爷不喜欢日本人,日本人在农村比在城市里不是东西。爷爷一提起日本人就称他们“小日本”,但他又说“最坏的是高丽棒子”。

奶奶说爷爷家是“穷棒子”,这是东北人过去对穷人的蔑称。奶奶一这么说,爷爷就很激动,说奶奶是小资产阶级清高,骨子里瞧不起劳动人民。这在毛泽东时代是很严重的指控,差不多等于说这个人是思想犯。但就在那样的时代,也没见爷爷把家里穷当光荣的事,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生气。

爷爷的腿上有一大块亮闪闪的疤,我小时候听忆苦报告听拧巴了,认定那是地主家狗咬的。

爷爷说不是,是小时候生冻疮留下的。

我要他忆苦。他说他上到初一就因为家里穷休学了。说大年三十大雪纷飞走很远的山路到地主家借了三十块钱和一袋面回家过年。

我说地主怎么会借给你。他没好意思说地主也不都是坏人,而且还可能是亲戚,还可能出共产党。

爷爷后来参加抗日,进太行山当八路就是地主儿子爷爷他姑父安排的。

那是一九四五年,从关外到关里是国境有海关检查。爷爷的表姐一副阔小姐派头把他带了出去。那时这个姑父已经是共产党方面的高官。

出关前,爷爷在一家粮店当过管吃不给钱的小伙计。跟我说每天的工作是把面口袋吊起来拿棍子抽,抽下的面粉是赚的,然后把成袋面原价卖出去。

爷爷还当过满洲国的警察。这他不说,是“文化大革命”时有一次我偷翻他抽屉看到他写的交代材料。

有一次他打我,说我不学好。我说你还当过伪警察呢。他一下颓了。

奶奶家日本投降后败落下来,铁工厂和铺子被政府当逆产没收了,那也不证明姥爷和日本人有勾结,当时国民党接收大员到了沦陷区,很聪明的发财手法就是扣你个“附逆”的帽子侵吞了你的财产还叫你没处喊冤去。

中国官吏第一本领就是欺负本国百姓,这也是在中国做百姓最寒心的。

到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在东北失败,奶奶家已经沦落到靠变卖家产过日子,最后一套细瓷餐具也拿出去换了苞米面,可说是一干二净。

共产党进了沈阳,给老百姓重划三六九等,新词儿叫“成分”。姥爷定的是城市贫民,比无产阶级——产业工人略逊一筹,不属于严办对象,近乎农村无地流民我以为——属不属于联盟基础这要请教党校专家。

这中间出过一件对女的是大事的事儿。我也是最近看奶奶自己写的自传才知道的。奶奶这本自传写得不得要领,通篇如工作简历加思想汇报,只有这件事——堪称隐私——本人作为儿子相当震撼。本想告知你,但奶奶自己说将这段删了——最近。我也只好隐了。你猜吧——照女人最无奈又貌似为家庭牺牲那方向猜。我可不想让奶奶觉得我故意——她已经时而流露、指责我报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