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九章(第6/7页)

我看到两个等人的场面,在两个美术馆门前一个中午一个黄昏。门前没有我但我知道那是我在等。一辆梳辫子的无轨电车进站,我捂住脸,怕被下来的姑娘看见。

当年的天空正在刮黄土,走路的姑娘,骑自行车的姑娘,鼻尖上都逆风顶着一块纱巾。她们都是双面,一面少女一面妇女,可以同时看到一个人年轻和衰老的脸。

街上一半明一半暗,一半是白昼一半是黑夜。我非常想看到自己,但这个时光倒流是残缺的,像半个镜子。

猫告诉我,人死之后有一个现象:周围总出对儿。因为你对时间没意义了,它也没必要一定在你面前顺时针转。这都是互相的,你赋予意义万物就呈现规律,你不注意万物就是紊乱的。现在是分开过去和未来的挡板,你不可能同时朝两个方向看,现在这块板儿抽掉了,过去和未来就交流在一起像客厅和厨房打通隔断,你就能既在厨房又在客厅。猫说,同时出现两个世界也是奇景,是大倒流,用在那些自我意识特别强特别不肯放弃的鬼身上,予以摧毁。

猫陪我坐在盈科中心二十一层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我们网站秋天烧完钱已经解散了,但那些小孩还在开着管灯的房间里忙忙碌碌,拉上百叶窗的直播室里还有旧时嘉宾在网上聊天,能听见里面隐隐的说话声和笑声。已经去了澳洲的小纪在隔壁办公室打电话。已经去了上海的小马每数二十下就从我眼前经过一次。楼下曾经茂盛的树已经掉光了叶子。

猫说,你觉得我真实吗?

我说,说话就真实,不说话就不真实。

猫递给我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我把一杯水喝下去。

猫说,你没有喝。

我说,喝了。再次眼睁睁把满满一杯水倒进嗓子眼。

猫叹口气,水杯还是满的。

猫说,咱们不能在这儿待着了,太熟悉的环境看到的东西也越多,说说话,逛逛生地方,会好一点。

出了电梯,来到大堂,那些保安像电影里的黑社会,穿着黑西装手拿对讲机站在每个角落。猫问我,你觉得这些人真实吗?

我说,都是对儿。

猫指着一个方向,你觉得那是什么。

我说,镜子。

你看到什么?

我们。

我看到前方一面接一面落地大镜子里,我和猫站在一起看自己。

猫说,现在我告诉你,那是玻璃,你看到的东西都在外面。

对面的我这时僵硬地一咧嘴笑了。这是一个拘谨苍白故作镇静的男子,我知道他尴尬,心里在脸红。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年就被吓着了,到今天也没缓过来,他怕所有人,很早就逃了,躲着我,藏了四十年。他也长大了,但心里还是很幼稚,对别人时时感到畏缩。我也让他陌生,是另一个人,这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他顾虑重重地站在那里,我知道他在犹豫,他今天能来已经付出了极大的勇气,看到我,一下又不自信了,不确信自己的出现是否合时宜。他也怕我,我的尖刻,我的傲慢,我在这个世上积累了四十年的世故和不真诚。我们仍然感到亲,阔别四十年还是一个人,他像弟弟,我是他的坏哥哥。

我向他伸出手,玻璃门向两边让开,这一刹那,我们重逢了,我不在了,只有他站在那里,与此同时,周围的人、景致,所有两个都变成一个。

我从他的眼中看街上,夜色雪亮,马路下了一地霜,踩出一行行腰果图案的脚印。漫天星斗像五角星和五分钱都升上天。街灯像一排将军的肩章。汽车灯来如水晶珠链去如一连串被嘬红的烟头。临街大楼打着竹林般的绿光。空中跑着一列列窗户。霓虹灯像鬼手刷的标语。头顶树杈结满寒霜举着一只只糯米巴掌,在光里滴着橙汁。一棵棵树身上缠着泪珠般淌下来的串灯,遍地灯笼斑点。十字路口是一座不断坍塌下来的光的百层积木。

我迟疑了一下,走进光里,就被冻成糖,脑子里一片金色,像在黄昏收割麦田,迎着夕阳摘向日葵,晚霞如江决堤下着香蕉雨。我能看见自己的颅内,一个被秋阳完全照亮的空荡荡的铜亭子,还能眺望到一群鸽子般振翅飞走的念头,影子依依留在天上。

猫靠在我身上,一只手紧紧搀着我,两只眼睛全融在光里,像一塘横照在额头的碎钻月牙。我说,你看什么呢?她说,美。

……最美的一次是“非典”期间去颐和园,那时候园子里没人我们几个总朽在黑暗中这回可以敞开散散了。我和猫老王从北宫门进园子顺后山登的佛香阁。爬着爬着我就觉得金光万斛,满山楼阁风吹雨打掉进缝里的碎金都被我一眼搜了出来。那是个阴天,雕梁画栋斗拱门楣件件收在眼里还是木块撑得眼眶子疼。猫穿着小褂小裤迎面一跑周围廊子嗖一下虚了,人泡在显影水里一样登时上了色,衣裳里见腰带。爬上顶扒着栏杆往下一看,昆明湖就像一盆菠菜汤,湖上的湿气像正在沉淀的石灰,岸边草地花池都是印花布被撕开那样图案扔得东一手西一手,亭台拱桥都是色块胡乱堆在水上,各种颜色炒辣椒一样冲眼睛。老王说,操他妈的印象派,原来全是看见的。

再看身后的青砖墙,拉手风琴来回梳分头。一院子方砖地怀孕一肚子一肚子鼓丘起来,又见四面八方的活王八在下面钻被窝。我们下山,像从站着的飞机上下云梯。

人人涂脂抹粉儿。我和猫老王坐在山下长廊看戏似的看人。一个个走过来的都是笑嘻嘻的巨形木偶,尾巴骨挂铁环扭腰摆臀,脸上都像藏着手在折捏表情,两下就把五官都摆到一侧脸上。我捂着眼睛问猫,怎么都是外星人?老王说不是,都是平头正脸的中国人。

也不是所有东西都会在死后散了黄儿的瞳孔里推陈出和焕然一。那天从颐和园回城,天刚降过暴雨,夕阳又出来了在串串乌云后面放出巨大光柱,整个天空巨三维。我和猫老王沿着北四环往东开,一边开一边听老王叹气:穷气——他大爷这北小京修得太穷气了。

咪咪方:拧巴了,我拧巴了。老王,你拉完了吗老王?

老王:来啦,怎么了?怎么拧了?

咪咪方:你看这段,逛颐和园。

老王:写得很真实,我们是一起逛过颐和园。

咪咪方:如果我没记错,中国“非典”是2003年4月的事,我爸2002年1月去世,我亲眼看着他的骨灰埋入地下,看来人死了小说还能继续写这样的事终于发生了。

老王:是吗,我看看,真的耶,太不可思议了,看来他确实像他自称的那样打通了过去和未来,预言一两场瘟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