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我们保育院是座美观的两层楼房。院里小孩都叫它“飞机楼”。据说从空中鸟瞰整幢楼像一架飞机的形状。我家离保育院很近,隔着两排平房,从我家的四层阳台上看过去可以说一览无余。我看了它多年不得要领,不知翅膀在哪儿。也许是这楼涂着白色水砂石的外墙和大面积使用的玻璃使它看上去十分轻巧,很像飞机那种一使劲就能飞起来的东西。

保育院的房间高大,门窗紧闭也能感到空气在自由流通,苍蝇飞起来就像滑翔。寝室活动室向阳的一面整体都是落地窗。一年四季,白天黑夜不拉窗帘。人在里面吃饭、睡觉、谈笑、走动如同置身舞台。视野相当开放,内心却紧张,明白意识随时受到外来目光的观看,一举一动都含了演戏成分,生活场面不知不觉沾染了戏剧性,成就感挫折感分外强烈,很多事情都像是特意为不在场的第三者发生的。

保育院的孩子每天都住在那儿,两个星期接一次,有时两星期也不接。孩子们刚进去时哭,慢慢也就不哭了,好像自己一出生就在那个环境。长期见不着父母的,见到父母倒会哭,不跟他们走。有些孩子甚至以为自己是烈士子弟,要么就胡说自己爸爸是毛主席、周总理什么的,净拣官大的说。保育院有一千条理由让一个孩子哭,但没一条是想爸爸妈妈。

与保育院相比我更喜欢幼儿园这个词。保育院——听上去有点像关坏孩子、病孩子和无家可归的野孩子的地方。有一则关于列宁的小故事:十月革命后,莫斯科有很多流浪儿,其中两个给列宁碰到了,伟大领袖很关爱他们,一声令下把他们送进了保育院。

我很习惯在公共场合生活,每件事都和很多人一起干,在集体中吃喝拉撒睡是我熟悉的唯一生活方式。一天的多数时间里我都是和大家一起躺在床上,睡了又睡。有时几觉醒来,还是白天,太阳仍在窗外。寝室里所有人在沉睡,阿姨也在自己床上睡着了。我就瞪着天花板试图寻找一个可以停留视线的地方。巨大的天花板除了垂下几盏灯别无装饰,素白的平面向四周极大延伸,连同素白的墙体也成了它的组成部分,一眼存不住,目光会像子弹一样抛落到地。这时它就会轻轻拱起,像有生命一样弯曲了那个平面,呈现出穹形。那上面常有人走动传来轻微脚步声和挪动椅子的摩擦声。我不能分辨声音出自二楼其他孩子,以为是天花板的窃窃私语。久而久之,天花板在我眼中出现一些表情,像是一个伪装成石头的怪兽活了过来。这使我顿时感到渺小。我怕那样一个沉重的意志高悬在我的头顶。无遮无拦的空间使我格外体会出它的分量。我想它待在那么高的位置,只有一个目的:有朝一日坍塌下来。

它一般是在夜里悄悄下来。夜晚的到来首先是从一些黑色的暗影在天花板上聚集起来开始的。我童年一直以为:夜晚不是光线的消失,而是大量有质量的黑颜色的入侵,如同墨汁灌进瓶子。这些黑颜色有穿墙本领,尤其能够轻易穿透薄薄的玻璃。当它们成群结队,越进越多,白天就失守了。满屋阳光被打碎了,随着室外的光线一起逃得很远很远,但还能看到它们。它们都在天上,最大的一块残片有时镜子大小,有时只剩下一牙西瓜那么丁点儿。

从我睡的床上可以看到灿烂星河和皎洁月亮。这些发光的星球使黑夜显得不平静。像在用力暗示我夜晚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安息了,有一些东西反倒更活跃了。趁着夜色这些形状不明的东西正悄悄接近我,攀着天花板一步步下降。结满黑物质的天花板不堪重负,像失事的轮船沉向海底,我都能听到它挤压墙壁,划过玻璃的咔嚓声响。这一过程不可抗拒,也从不自动中止,它会一直落到我的鼻尖处,逼我举手去撑它。它是不会让我碰到它的。这时它会显示出一定弹性。要是我没表示,它就继续欺负我,只给我留出平躺身体的一线缝隙。

完整平均的黑暗使我瘫软,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明知同室还睡着那么多人也不能给我丝毫安慰,四周此伏彼起的鼾声、磨牙声、梦话声更突出了我的孤立。本该大家一起害怕的东西全要我一个人面对,充满全室的压力也像漏斗一样向我汇聚流来。集体入睡后一个人醒着的感觉真可怕。我想逃离这个现实,回到我来的那个安全的地方。我想象自己一睡过去就从这个世界消失,只要能不再见眼前的景象,什么都愿意。

那好像是一列火车,穿过纷乱的念头,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到达。周围的景色十分昏暗,视线像捆住翅膀的鸽子飞不出几步就掉了下来,什么也看不清。使劲睁眼睁得眼眶都疼了。走出不远能看到一个城市,有街道和一些低矮的建筑。看到保育院的两层楼才恍然大悟:原来保育院是在这条街上。保育院和白天所见大相径庭,像大火之后的废墟。又像初次走入的废弃庄园,多出许多交叉小径和隐秘角落。阿姨和熟悉的小朋友都在,只是神色大异,鬼鬼祟祟,各行其是,对我也爱答不理,视而不见。他们说的话我一句听不懂,好像他们全都会外语,只是平时不说。我逛了一会儿,尿意盎然,沿着老路穿过活动室,拉开厕所门。白天常用的厕所不翼而飞,整个不见了。外面是一大片开阔地,种着大白菜。我家的红砖楼方方正正立在白菜地的另一端。白菜地有条小路通向那儿。我想我走错了方向,拉开了一扇平时没人走的门。我又在活动室里找,再没有别的门了。这使我很郁闷,怀疑自己的记性。肚子憋得更难受了,我想找一个僻静处。藏到树下,阿姨在树下说话;躲到花丛中,那里已经有了几个孩子蹲着。顾不了那么多了,急急回到寝室,想干脆趁黑尿在屋里。没想到大家都起床了,坐在床上穿衣服,走到哪里都有人扭头看我。我在一处墙角还特意站了半天,寻找空当,想趁人不注意不动声色行了方便,都没人看我了,唯独陈北燕还盯着我。眼睛一闪一闪,似乎猜出我的企图。我钻进床下,跪在地上,头顶床屉,用一种极其难拿的姿势掏出小鸡鸡。心想这次成功了,正要痛快,陈北燕头朝下,从她那侧床探出脸,抓鬏耷拉到地,一声不响看着我。再次奔走,尿都滴到裤衩上。终于我在二楼楼梯拐角处发现了一个小厕所。我还生气,厕所搬到这儿,也不告诉人家一声。反复侦察一遍,确是厕所无疑,才解除警惕,站到尿池边,一边掏一边欣慰地批评自己:平时马虎,居然没发现这儿有个厕所。这次要记住了,下次就不用这么着急了。想着想着就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