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4页)

我沿楼梯一级级上了二楼,推开中班的门,径直走到陈南燕的床边,熟练地爬上她的床,掀开被子钻进去。一碰到那具温润的身体,闻到熟悉的被窝味儿,我就感到放心,有了仰仗,就那么傍着她一头睡了。

很多年后方枪枪都相信那天夜里李阿姨的眼睛像狼一样放出绿光。这两只绿莹莹的亮点儿他上二楼时在楼梯拐角就看见了,只是让他更害怕,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李阿姨。他的头也就刚沾枕头,人正要迷糊,就像动画猫汤姆被一双大手攥在半空中,面对着老李一对儿炯炯巨眼。这一刻是如此突兀,迅雷不及掩耳,方枪枪还以为是立刻又做的一个噩梦。从跟踪、隐蔽、伺机到扑上去、掀被子、抓人,这一连串动作都做得老练、干净、一气呵成。丝毫没惊动周围睡觉的群众,连陈南燕也没察觉。也只有专门从事密捕、解救人质的特警人员才有这身手。李阿姨有一个动作令方枪枪大为不解。她制服方枪枪将他交给紧随其后的中班阿姨之后,自己俯下身迅速检查了一遍仍在熟睡的陈南燕裤衩和两腿之间。

接下来的事情方枪枪一直以为忘掉了,那只是他的一个愿望。他被抱到院长办公室,安坐在值班床上。所有值夜班的阿姨都披着衣裳赶来看这个被擒住的小鬼儿。办公室里挤满头发蓬松,衣冠不整的青年妇女。她们情绪高涨,大声说笑,好像这儿是公安局,侦查员们又破了一个大案。妇女中唯一的男人就是孩子们叫他老院长的瘦高老头。这老头儿论资历可以做将军,授的低起码也是大校。院里那些真的将军对他都很尊敬。有谣传老头儿是儿童文学爱好者,整理改编过很多民间儿歌童谣,还有人说他写过一本真正的童话,出版过,还译成过藏文。老院长上班主要内容就是到各班串门找小孩玩,还像圣诞老人一样分发糖果。保育院本来严禁儿童吃零食,家里带的也要没收,只有他可以无法无天,任意施为。阿姨们对他这条颇有意见,但此举深得童心,也没见哪个孩子吃了老院长的小小不严的东西从此刁了嘴坏了肠胃。

老院长也和妇女们一起笑,同时对犯人笑。老人的眼睛注视孩子总是显得柔和。他对我很好,好像还开玩笑,逗了我几句,使我觉得自己像个英雄,立了什么大功,不由得也快乐起来。一五一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第二天早晨,方枪枪被自己的尿憋醒,发现全班小朋友都起了床,穿好衣服在地下玩。阿姨没像往常急着把他们哄出去做操,站着聊天。看到他醒了,新接班的——孩子们都叫她“糖包”的——年轻阿姨唐姑娘殷勤地赶来给他穿衣服。这唐姑娘平日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主儿,方枪枪不知道她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瞅着自己一个劲儿抿嘴笑。检查被褥发现方枪枪没尿床,还夸他:真能干,真了不起,真看不出你。方枪枪被夸得也有些飘飘然,主动自己系扣子,连献媚带点丑表功:以后我还能不尿裤子。唐姑娘大笑,捂着氟化牙断句残章地说:……好,出息……

方枪枪跳下地,专宠一般牵着“糖包”的手蹦蹦跳跳往外走。出了门才发现今天全班出操都晚了,大班中班的孩子已经排着队在院里做了半截儿操。太阳升到海军的黄楼庙顶,一批光线扫过来,齐齐打在方枪枪这么高孩子的眼睛上。他在阳光下卖力地晃头踢腿,扭动腰肢,他要让欣赏他的阿姨看看,他什么都有一手,保育院这套雕虫小技没他拿不起来的。转体运动时,他还不忘顺便回头看看陈南燕。陈南燕边做操边和旁边的男生说话,举手投足偷工减料,都只完成一半。在方枪枪眼里陈南燕这种懒洋洋的操式分外流畅。跳跃运动时,她的抓鬏突然活了蹿上蹿下,飞得比她人都高。方枪枪看得羡慕,只觉得自己头脑简单,少了很多优越性。

各班阿姨分站在院中四处,都把目光投向方枪枪和陈南燕之间。看到方枪枪如此充分表演,不堪入目,不免互相交换眼神,嘴里啧啧生叹。

散了操,各班回房。小班的孩子在门口挤成一疙瘩,争先恐后往里拥。方枪枪两手搭在陈北燕肩上,屁颠颠推着她往前走,嘴里还啊啊喊着无字歌。陈北燕边走边甩肩膀,一步一个白眼一声讨厌。活动室里已经摆上早餐,小桌小椅拉开虚席以待,一笸箩豆包个个娇小软软地挤在一起冒着蒸汽。方枪枪兴高采烈进了屋,刚迈进门槛儿便像被施了定身法傻在原地:李阿姨在桌后弯腰侧脸,一只左眼乜视着他。只这一眼,就把人群中的他单摘出来。方枪枪如同白日见鬼想往后缩,却被身后涌进的孩子又推前了几步,仍在头排,眼睛粘在李阿姨身上怎么也摘不下钩儿。

李阿姨拎着一只盛满玉米粥的抗旱浇地使的大号铁皮桶,一手执长柄铁勺,正往桌上的小碗里分粥。她沿着长桌,走一步,舀起一勺黄澄澄颤巍巍凝成冻儿的玉米面粥,凭空一舞水流星一般摔进空碗,左眼闪一下光芒。走一步,舀一勺,左一眼。她动作刚劲豪迈,眼光不卑不亢。她走到小桌尽头,折了回来,发这一边的粥。手势不增不减,脚步不疾不徐,只是方便沟通换了右眼。她走过方枪枪身边,方枪枪自动跟上,小尾巴一样她转身转身她停步停步。

你老跟着我干吗。李阿姨发完粥,勺“”一声扔进空桶,走到一边窗前站着。

方枪枪面对她低头,不言不语,两个嘴角使劲往下拉,撇成个八字像猫咪的两撇胡须一耸一耸。

李阿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了两分钟,方枪枪终于被看哭了。他闭着嘴,一声不出,两眼哀哀地看着李阿姨,眼泪一串串滚过脸蛋。

哭啦。唐姑娘在一边笑。

这孩子心里明白着哪,什么都懂。李阿姨摸着脚下这孩子的脑袋对小唐说。

走吧走吧,喝你的粥去。唐姑娘过来把方枪枪往小桌那儿推。

方枪枪不走,含着泪眼仍旧死看李阿姨。

去吧。李阿姨叹口气说,批准你了。

方枪枪歪歪扭扭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捧起碗挡住自己的脸很响地吞了粥,露出一只眼还往这边瞅。小朋友们都用饭碗遮住每人的脸,专心吃粥,似乎此情此景惨不忍睹。

李阿姨笼中兽王一般在窗前走了几个来回,抬后腿鞋底子蹬着暖气片,伸手进白大褂兜内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并不点火儿,过了会儿干瘾又装回口袋。“糖包”向她丢去嫣然一笑,她也支应一笑。

窗外,尘土在坚硬的地面打着旋儿,像是两个淘气的孩子互相扯着衣角追来追去。光秃多杈的杨树枝生硬地摇摆如同巨人张开的手指在空中戳戳点点。李阿姨背倚窗台双臂抱肘独自待在室外,一缕缕青烟从她脑前冒出飞快地扯散飘走,孩子们挤挤挨挨,脸、手贴在室内玻璃上,左看右看猜不出李阿姨是怎么变魔术变出的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