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越南——方枪枪只能凭发音猜测是个南边的小朋友,越往南越是。大流氓没事又去他们家捣乱,早晚又是一场群架。方枪枪也是替大流氓想不明白:你吃得好穿得好老招那些苦哈哈的住得都挺远的小朋友干什么?你又谁也打不过,回头我们院和海军一起出兵你怎么办?我妈去都够你一呛,我爸再一急也去了呢?

有时神经病还说错话。

半导体一有口误,方枪枪就在一边着急带跺脚地嚷:错了,又错了——阿姨收音机又念错了。

张燕生他妈,一个大胖女人就无比爱怜地摸摸方枪枪的头:小伙儿真聪明,这么丁点大就给收音机挑眼了。

总和这些没文化的妇女混在一起也没多大意思,方枪枪像动物园湖中的水禽游人不再投喂新的食物就漫游开了。他骑车到保育院隔离室,扒着窗户往里瞧。老阿姨出来对他说,他同期病友都回家了。方枪枪隐约记得陈南燕家在23楼,便沿路往远处楼群方向骑。

他嘴里含着一个枣,皮肉都吃干净,还舍不得吐核儿,舌尖反复舔着枣核每一条皱纹贪图剩下的一点点甜味。他穿过一排平房,家家门户敞开,不少门口站着衣不蔽体,又黑又脏的孩子。一些头发蓬乱,敞胸露怀的妇女在煤炉上熬粥或在搓板上使劲洗衣裤。她们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叫骂,所用词汇不堪入耳。方枪枪以为她们接下去将要厮打,停下来想看热闹。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再看她们的脸,平和舒展,嘴好像是借来的,所骂脏话与己无关。被骂的孩子、大人也置若罔闻,照旧呆立、进出。有两个妇女隔着几个门点名互骂,意思接近方枪枪骂唐阿姨那句话,但不涉及长辈,只保留句首动词。与其说是宣泄情绪不如说是详尽叙事。她们把这个字形容成一件事,只在夜里发生,都说对方喜欢这件事,乐得不行。这语气和所述感受给方枪枪造成很大困惑和混乱。分明是骂她,讲的又是一件快乐的事。祝愿别人快乐,也唯恐别人不快乐,这怎么能叫骂人呢?这骂法实在低级,怪不得打不起来。方枪枪很想叫她们住嘴,教她们真生气了应该怎么说。想了想他会的那几句对她们也不适用,第一人家不是“流氓”;第二人家没“不要脸”;第三人家本身就是“妈妈”,不能两边都是妈妈——想到这儿他似有所悟:第一这在妈妈不是坏事;第二爱干好事也不能到处说;第三必须不是爸爸才算骂人话。

他往一个正在烧饭的炉子跟前凑,探头探脑往锅里瞅,跟人家搭讪:你做什么饭呢?

那妇女没给他好脸:去去,一边待着去。

那些光屁股的孩子看方枪枪的眼神也不是很友好。他们和方枪枪差不多同龄,但都没上保育院,方枪枪一个也不认识。

这几排平房是大院的贫民窟,住的都是不穿军装的职工:司机、炊事员、烧锅炉的、木工、电工、水暖工、花儿匠什么的在方枪枪看来都是些老百姓。在方枪枪的词典里“老百姓”这三个字是贬义词。他把不穿军装的人家都称作“老百姓家”,小孩叫做“老百姓的孩子”。听似仅有一点精神上的优越,其实小心眼里充满地地道道的势利,那是指穷人、无权无势的人。平房人家的普遍赤贫在简朴的旧时代仍觉触目惊心。他们的妇女衣衫褴褛,终日辛劳,未老先衰。孩子满脸菜色,颊上染癣,手足生疮。个别人家还要靠捡垃圾维持生活。平房有个很小的孩子,一年大部分时间不穿衣服,赤身裸体玩土。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黑屁股红老二。没事我们就让这些孩子把东西亮出来给大家看,以证实确是红的。然后狂笑,得了什么宝物似的。

平房的人从不和楼上的人来往。方枪枪经过那里时有强烈感受:这儿没人喜欢他。

方枪枪骑到23楼前的空场,看着四个单元门不知陈南燕家在哪个门里。他绕到楼后,两脚平衡踩着车镫子直起身,手搭凉篷往楼上一间间阳台上望。23楼紧挨着海军围墙,墙那边海军汽车队发动引擎和司机们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这边楼上悄无声息。方枪枪小声喊了句:陈南燕。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又喊了两声,声音仍憋在嗓子眼里也就自己能听见。他鼓了鼓勇气,已经张大嘴还是随之羞怯了。想了想觉得意思到了,坐下蹬车离开。边骑边抬头,盼望正巧遇见陈南燕上阳台。二楼阳台一个女人在晾衣服,手里干着活眼睛盯着他。这女人眼熟,也许是陈南燕妈妈。陈南燕在吗——想着方枪枪就说出了口,声音也很清亮。女人摆摆湿手,往上一指,接着她伸出脑袋仰头大喊:老周,周玉茹,有个小孩找你们家女儿。

这一喊直令方枪枪丢魂落魄,走也不对留也心虚,脸一下红了。

三楼阳台门响,探出一个文质彬彬戴眼镜的女人脸,俯视方枪枪捏着嗓子小声说:你是谁呀,南燕病还没好,不能下楼,你自己玩去吧。

说完缩了回去。方枪枪听见陈南燕在屋里和她妈妈吵了起来,大人的声音低得几乎是一阵阵空白,女孩的嗓门又高又飘如同一缕缕鸽哨。

方枪枪从23楼另一端绕出去,看见杨彤一个人在锅炉房前的大杨树下跳皮筋,念念有词地在两棵树间蹦跃不休。方枪枪骑到她跟前,她也没回头。方枪枪举枪瞄了她一会儿,她总是在晃动很难达到三点一线。方枪枪嘴里喊了声“啪勾”,蹬车走了。

他上身俯把将车蹬得飞快,一路丁零当啷从二食堂小松林里冲上小马路。保育院的散步队伍正好晃晃悠悠经过面前。方枪枪立刻挺起胸脯,一脚着地,单臂挎枪,作骄矜巡逻状。李阿姨看都不看他那个操性一眼,昂首而过,其他小朋友七嘴八舌同他搭话:你病好了吗?什么时候来上保育院?昨天我们吃果酱包了。

我不上保育院了。方枪枪自我吹嘘:我自己在家。自己到食堂吃饭。昨天我还吃过狮子头呢。

他骑车跟在保育院行列旁,一会儿直行一会儿拐弯,前前后后找人说话,掏出身上所有宝物向小朋友显摆:

我有弹球你没有吧?我有奶糖你没有吧?我这兜里还有两分钱,裤兜里还有个转笔刀,这一把老根儿都是我在食堂门前拣的那儿老根儿特多我家里还一冲锋枪没拿下来我觉得巡逻带一刺刀枪就够了。

李阿姨猛一转身大步奔向喋喋不休的方枪枪,拎起他的车把连人带车拖到通往办公区的岔路口,脚蹬小车后杠用力一踹,方枪枪箭也似的向前滑去。方枪枪在高速滑行中感到几分快意,自己也顺势猛蹬了几圈轮子,到了礼堂门口才慢慢停下来。回头再望,保育院的队伍早没了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