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8页)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开始在阳台上打竹竿仗,每家伸出一支架蚊帐的竹竿上下乱捅,在空中劈来劈去。下面的结成同盟,上面的也串通一气,捅着人最好,捅不着人就捅晾着的衣裳,直接挑楼下去。早晨一起床,就能看见下面的几只竹竿在我家阳台上晃来晃去,费尽心机想把我家各位的裤衩背心挑走。我妈有一次刚晾上一件汗衫,手刚挪开,汗衫就腾空而起,像面旗帜飘向远方,她大惊连纳闷喊出的声音令我在梦中头皮都一炸。我还被人挑走过一床刚尿的棉褥子,那东西打湿了多沉啊,他们丫也真够下工夫的,二楼三楼都动员了,四五支竹竿一起干,把我作品挑在空中巡回展览,最后扔对面平房的瓦上了。我也没脸去捡,看了这张褥子好几年,上阳台眼神都不敢集中,什么时候瞟见它什么时候心里堵得慌。为了打击面宽,竹竿越接越长,两三根绑在一起,颤颤巍巍老去幻想一个撑竿跳直接下楼。有时没拿住一把脱手,眼睁睁看着竹竿长长横斜着坠落下去,被下面的孩子眼疾手快接住,就算被人家缴获了,想要回来必须得用弹球或烟盒去换。

平房的瓦上落满楼上各家孩子抛下的种种奇怪的东西:旧书包、破帽子、羽毛球、乒乓球拍子、药瓶、夜壶,最大的家什是一辆竹子童车也不知怎么飞过去的。

经常有孩子丢了钥匙或给大人反锁在家里想出来,爬阳台便成了楼上一景。天天看见各层的孩子像壁虎一样在连在一起的两家阳台上爬来爬去。后来就带表演性质了,站着,手不扶,从这边栏杆走到另一家栏杆上去。张宁生张燕生哥儿俩经常在他们二哥张明“张军长”的带领下从二楼阳台扒下来直接跳到钱老太太家,一溜烟颠儿了。偶尔,哥儿仨还搭人梯从一楼往二楼爬,手扒栏杆一通蹬哧呜啊。

最壮观的一次是我家对门邢然家把钥匙丢了,他家在一单元东侧,楼边上,没有并排的阳台,张明从中间门大秃二秃家窗户爬出去,手扒着邢然家窗户,一个窗台一个窗台走过去。全楼的孩子都在下面观看,靠着平房后墙根站了一拉溜,全体立正。张军长走得那叫一个稳,活像是高空走钢丝。那天也是黄昏,很强的夕照映在楼面上,如同被瞬间提亮的舞台,一身黄军装的张明大开四肢跨在两个窗台之间,像被钉在墙上一动不动,有一刹那,他的身体突然一晃,我们集体啊了一声,一齐伸出双手,像是虔诚的穆斯林朝天祈祷。他全凭一只手的力量,把整个身子荡了过去,我们以为他已经掉了下来,其实他已经站在了下一处,真是眼瞪得溜圆看见幻觉。大惊过后我们一片掌声。张军长转身一个美国军礼:食指中指并在额头向前一挥,下面的我们一起伸出右臂:嗨黑特勒!

那之后,走过42楼经常可以看到被困在高楼窗台上的孩子,蹲在红墙白瓦之间孤苦伶仃,面前是万丈深渊。方枪枪也偷偷练过几次,站在自家阳台上,两脚夹着栏杆,向大秃二秃家窗户伸出手,立刻觉得头晕,大地向自己扑来,赶紧跳下来,脚踏实地后兀自心头撞鹿太阳穴发胀,深感还是有地好。另有一次中午,他怀抱一把雨伞,鬼鬼祟祟从楼道窗户爬到单元门混凝土雨遮上,撑开伞跳了下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落地时严重蹾了一下脚,伞也呼一下倒竖成一束盛开的插瓶花——臊眉搭眼一瘸一拐爬楼回家,一辈子没跟人提过。

好像张军长还养了一条大狼狗,叫黑子还是贝利。有一次,我们一二单元和他们三四单元分成两拨在操场上玩攻城,那是很激烈的游戏,需要身体直接冲撞,一拨画一个四方城门,最里角画一个半圆叫堡垒,双方对攻,互相推搡,除了不许打脸拳击五脏一切手段均可,先踩着对方堡垒的算赢。有点像简易英式橄榄球,只是没球,打起来更是主要冲人下手。这游戏经常能把人玩急了。那天,张军长就和四单元的黄克明急了,两人先是兜拳,似乎都练过,打得蛮有章法,上来就互相封眼,几个回合下来,张军长鼻子被黄克明打流血了。张军长一边往家跑一边说:你等着。

黄克明先是不怕,继续张罗着玩,只三秒,他突然转身飞跑。我们连忙回头,看见张军长刚出二单元门,一条大狼狗已经过了马路闷头向这边跑来。黄克明绕场狂奔不止,边跑还回头看,也没过程,那狗就追到他身后,张着嘴啃他的脚后跟。我从来没见过人的步子能迈得那么大,那得有多长的筋啊,胯都扯裂了,黄克明跑得不亚于一名优秀黑人运动员——数出一共六条腿,舞得风车一般,那狗四脚离地全身凌空还有力量往前一扑……

再见黑子还是贝利,它被吊在一棵大柳树上,像电影里的妓女光着膀子裘皮大衣脱到胸前。张军长带着张宁生和高晋正用削铅笔刀给它剥皮,一人一胳膊血,一点点往下嗑诶哧。张军长他爸像只老虎拦路冲出来,把张军长和张宁生从张翼翔家(即原来的保育院隔离室)一路打到42楼前,路上又加上了个张燕生,仨孩子一起打,左右开弓:一拳把张军长打个前空翻,一脚又把张宁生踢个一溜滚,再一脚把张燕生踢个狗抢屎。张军长宁生燕生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做着各种高难动作,摸爬滚打,大张着嘴都不是哭而是号——武松打虎时虎发出的声音。我们小孩都跟着看,远远随行,间或一起闷声齐喊:不许打人。

沿途一些家属也看不下去,站在单元门口喊:老张,不能再打了,再打把孩子打坏了。

张家爸爸的回答是:都他妈滚蛋!

高晋他爸闻讯赶来,看到场面这么壮烈,也揪住高晋赏了他俩大耳切子。好像因为出手慢还受到在场一些大人的舆论谴责:你看看你儿子都干了些什么。那种舆论压力使下班归来的所有大人都积极行动起来,一窝蜂冲过来,各抓各家孩子,形成一种近似人民战争也叫官兵捉贼的波澜壮阔场面:所有大人都在发怒,喝斥或者追击;所有小孩都在发抖,挨打或者抱头鼠窜。一时间,42楼前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这时,就显出没爹的好处了。我们这班爸爸去了五七干校或去外地支左的孩子乐悠悠,不慌不忙,东转转,西看看,幸灾乐祸,站成两排夹道欢送那些倒霉的孩子一个个被拎小鸡似的捉回家去。

好像我们院没一家不打孩子的。尤其原籍山东的人家打得狠。当然四川东北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张宁生他爸比较著名;我们单元王兴春王兴凯他爸也比较著名;二单元夜猫子他爸也老打;还有三楼李铃他爸,比较含蓄,只在家里打从不上街,经常听见李铃在屋里狂热宣传毛主席语录:要文斗不要武斗。三单元出名的是江元江力他爸;四单元是华刚张云他爸。华刚他爸和王兴春他爸更著名的一点是:不但打自己孩子有时高兴还打别人家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