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七

暴雨下了一天,晚上也没停,水龙头流出的水含了大量泥沙,岛上还断断续续停电。我没出屋,看着忽灭忽亮的电视。据新闻报道,台风已在与岛遥对的大陆沿海登陆,强劲地横扫了十几个县,造成了严重破坏。

我没看见胡亦,不知她在不在自己房间。那两个男人领着两个姑娘进了他们房间,开始还能听见隔壁唧唧哝哝的说话声和哧哧笑声,后来就没动静了。窗外的雨一会儿急一会儿慢,无声的闪电不时照亮夜空、庭院。

夜里,我忽然惊醒,隔壁房间有人在激烈地争吵,接着,争吵声戛然而止。须臾,我的房间灯一下亮了,胡亦满脸狂怒地闯进来。

“喂,你想要我吗?”

“干吗?”我从床上跳下来。

“别问,想要就给你!”

她走上来要搂我,我一把将她拨拉开。

“嗬,还有点不好意思。”她嘴里喷出强烈的酒气,“你真是个清白的好人儿,一个痴情单恋的小男孩,命运总是对你这种好人不公正。该得到的得不到,不该得到的全揽。今天,我他妈就要铲除这人间不平。”她大喊。

我走开把门、窗关严,使她的声音传不出去,然后两臂架在胸前看着她。她头晕站不住,倒在了床上,安静了一会儿,睁开眼,见我还站在一旁,便骂开了:

“你他妈怎么不动呀,吃货,还得我喂你?不是嫌我对你不好吗,这回我对你好了,怎么又憷了?噢,不会干,真是白活了。不复杂,这就像吃饭一样,不用学。”

我点起一支烟,仰头吐烟圈,心像一把被戴着铜指套的手揉拨的琵琶,弹着一支老歌。

“你难过了。不是你想象的那个可爱、纯洁的故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个可爱、纯洁的人。你像中学生一样浪漫,我告诉你,本来无一物。”

“不要意气用事,你这样报复不了谁,只会毁了自己……”眼泪从我干涸多年的眼眶沉重地流下来,像一个终于破了头的疖肿,流出来的是脓血。我只希望流得彻底、干净,只希望粉生生的肉芽赶快长满填平这个使我痛苦、不能正常生活的凹洞。重新恢复健康肌肤所具有的一切光泽、触感;重新恢复整个肌体的卫生;不受妨碍的功能。我声色俱厉地说:

“不要再提我的情感,不要妄加揣度,不要亵渎它,否则我不客气。”

“你别对我厉害,别对我这么厉害。”胡亦叫着,也哭起来。接着打起逆嗝,跑进卫生间,开始呕吐,吐一阵哭一阵。我给她捶背,倒水漱口,擦脸。她闭着眼睛嘤嘤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完了。”她说。

“想开点,现在刻骨铭心的惨痛,过个几十年再回头看看,你就会觉得无足轻重。”

“你说得倒轻巧。”

“那怎么办呢?”我问她,“哭死?灌硫酸浇一壶?”

她停止了啜泣,垂着头,愧悔难当。

“不用我再讲大道理了吧?”

她摇摇头。

“那就这样吧,别悲天悯人,自叹命薄了。你还年轻,依旧漂亮。”

“真的吗?”她抬头看我。

我点点头,对她笑笑:“你照照镜子。”

她掉脸看壁上的大穿衣镜,立刻恢复理智,本能地擦去脸上的泪痕,把凌乱的鬓发捋平。

“明天就走。”我也出现在镜里,“我去给你买票,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你跟我一起走吗?”

“不,我还要住两天。”

“我想给你留个地址。”她犹豫地问,“你要吗?”

“好。”我找支笔,让她写在纸条上。

“我……”她写好条子,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好啦,”我说,“别说内疚的话了,也别假装爱我。回去睡觉吧。”

我送她出了门,她情不自禁地瞟了眼隔壁那扇紧闭的门。眼睛登时又黯淡了。我推她转过身:

“不许再想这件事,高兴点。”

“高兴不起来。”

“想想别的事,过去的那些高兴事,没有一件吗?”

“有的。”她勉强笑了一下,进了她的房间。

我看她关好门,走回房间,点起了支烟,把她留的那张纸条烧了。

第二天,我到码头买船票。由于台风延误了几班船期,码头上人山人海。票房挂出了牌子,这两天的船票已全部售光。我耐心地在人群外等候,没多一会儿,那两个人果然满头大汗地挤出了人群,手里拿着两张船票。我迎上去,脸上露出笑容。

“噢,哥儿们!买着票了。”两个人抬头见是我,脸上立刻流露出戒意,佯笑着说:“你也来买票?”

“没买到。我看你们是哪班船。”

他们犹豫着不愿把票给我看。我伸手拿了过来,翻来覆去看了看,还给他们。

“我们也坐这班船走,咱们一路。”

“你不是没买着票吗?”戴眼镜的问,把票装进衣兜。

“上船补呗。我刚在码头和警察套了个磁,船上见啊。”我转身要走。

“哎,”年轻的那个叫住了我,“你们急着赶回去有要紧事吗?”

“我倒不急,胡亦特急。本来说再住两天,她突然变卦非要回去,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昨夜大哭了一场。你们知道她出了什么事?这两天你们常在一起。”

“不知道。”他们连忙说,“昨天还好好的呢。”

“我也纳闷,赶紧回去完了,可又搞不着票。瞧她那样,真怕她在这儿闹出点事来。”

“这样吧。”年轻的和戴眼镜的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你们要急,我们的票让给你们。”

“那不好,一起走不就齐了,我们肯定能上船。”

“没关系,我们不急,晚几天走没事。你们上船补票只能补散座,还不够受罪的呢。”

“那太谢谢了。”我接过他们的票,付了钱笑着说,“谢谢,太谢谢了。”

下午,我送胡亦上船,一路都没说话。到了码头,只匆匆地握了握手,她就拎起手提箱走进去,头也没回。满载着乘客的摆渡船驶向湾里泊着的客轮。客轮各层甲板上站满了花花绿绿的人群,乱纷纷地向码头招手。胡亦穿的素色衣服,我早已找不着她了。我也知道,她的心神已经随着回程的开始,全部回到了旧有的、熟悉的另一个世界。这次旅行中遇到的人和事已尽量都留在这个岛上,包括我。客轮在港湾停留了很长时间,直到夕阳西沉,全部乘客登了船,才在满湾金波中起锚驶走。浩瀚的海洋在我们之间展开了,轮船愈来愈小,消逝在暮色苍茫的海平线。

我沿着幽暗潮湿的山阴道往回走,在一个衰老的老太婆的摊上买了把骨柄短刀,坐在一株古老的银杏树下的青石上开了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