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驴妹子(第3/6页)

石满堂有一身牛劲。儿时放牛,常与被他视为同类的牛犊为伴。清晨出门,他抱牛犊上山,转换草坡,又将牛犊从这山抱到那山,牧归时又将它抱回棚圈。天长日久,牛犊被他抱大了;大了还要抱,因为那东西已经让他抱出了娇气和习惯,不抱便不走,便要用头朝他怀里蹭,蹭不着就撞,而他自己也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恋情,一旦不抱便会心慌意乱,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嘛!但他没想到自己抱牛会抱出浑身的蛮力来,直到这牛患病暴死,他才明白了自己的健壮和伟大。

那日,秋老虎升天,热辣辣烤出麦地里的阵阵爆响,噼哩叭啦的,焦急的麦粒似乎马上就要滚出穗头淌成河了。庄稼把式王仁厚打头,唰唰唰的走镰声又悠又匀,把别的人撂下好长一段距离。后来他屎憋,走了。给他打下手的石满堂一下子成了打头的。石满堂在心里把自己和王仁厚摆平了,就要逞能,占住麦行挥着镰刀往前扑,声音响得急骤,可走镰的速度仍然很慢,手底下就是不出活,紧挨他身后老有撵行人的鼻息。他一急,那茬口便高得出奇。领着女人扎捆子的队长张不三喊一声:“满堂,你到后面去。”他不服,闷头装做没听见。庄稼人在庄稼活路面前丢脸是最让人难堪的,挣死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撤下来。没想到张不三会撵过来拽住他的衣肩,硬要将他拖出麦行。他脸红得要冒血,身子一扭手一挥,张不三竟然倒地了,一个狗坐墩墩得他呲牙咧嘴地扭歪了脸。他站了起来,朝石满堂的后腰就是一脚,又闷闷地说一声:“你别割了,割也是白割,回家歇着去。”石满堂还要挥镰,忽又直起腰,明白队长已经决定将他今天的工分扣除,便沮丧地离开麦行,去地畔上仰面朝天躺下。他不回家,村口的麦场上全是婆娘,婆娘们的嘴是专门用来嘲笑男人的,说一句笑话飞一把刀子,不刺出血来不罢休。

驴妹子是给割麦人送水的。水来了,大家过去抢着喝,也要抢着在驴妹子身上揩揩油。既然是驴生的妹子,别人也就不把她当人。可驴妹子偏偏自视金贵,硬是闪开那些浑身冒油汗的人,舀一茶缸水先端给了老老实实躺着的石满堂。他欠起腰接住,咕咚咕咚灌下去。水没喝完,茶缸就让驴妹子碰得脱手掉在地上,她也差点扑到他怀里。人们哄笑,痛快得像是凉水变成了西瓜,个个都歪了嘴。他推开驴妹子,站起来骂一句:“把你阿妈往我怀里推,我不要!不要!”骂着就要躲开,却见王仁厚依仗着自己年龄比他大,又有庄稼把式的身份,伸过胳膊来,一把撕住他的领口:“你骂谁?”“谁是畜生就骂谁。”接着便是对方出脚他出手。他稳立着,王仁厚却倒地了,也是一个狗坐墩。别人吃惊,好个石满堂,吃了什么天汤地丸,一夜之间有了虎威成了真人,又见他轻轻松松抱起地畔一块大石头,当是要砸死王仁厚,惊呼着瞪圆了眼。石满堂将石头轻轻放下。他不过是要试试自己的力气,成功了也就满意了,好歹已经抹去了被撵出麦行的耻辱,便耀武扬威地去了。没走几步又回身,拉起驴妹子,腾腾腾地拽着走。

他不能再割麦,又不愿继续躺在地上望天,太阳耀眼不说,浑身沸腾的精血也不允许。男人意识苏醒了,他觉得自己必须干点什么。驴妹子他喜欢,喜欢就得干。

男人和女人的事儿不就和牲口一样么?在黄土沟热腾腾的阳坡上,他撕扯她的衣裳。“不不不!”驴妹子推着他,躲闪着身子一个劲地“不”。“你不喜欢我?”他吃惊道。她不语,哭了,哭得好伤心。他断断续续听到她对男人的责备:“你们就是不把我当人。你,也和他们一样。”“不一样,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好人。”他表白着松开手,叹口气,一屁股坐下了。坐得太阳偏了西,他抬起头,看她还在那里怯生生立着,吼一声:“还不快走!”吓得驴妹子扭身就跑。他冲着她的背影咧嘴酣笑:“好人,我说我是好人嘛。”

石满堂无疑是好人。驴妹子相信自己此生注定要跟着好人过一辈子,便也就开始人前人后地想他,拿眼睛瞟他了。她这双眼大概是专门用来给男人涂抹光彩的,被她看中的男人会一瞬间变得亮堂起来,她的眼也就被磨擦得更亮了。亮是因为水色,水色能创造一切:秀气、灵光,春波漾漾,秋潮荡荡;天是蓝的,那眼就是蓝的;湖是绿的,那眼也是绿的;霞是绯色的,那眼便也是绯色的;云翳多彩,那眼中就常浮现多彩的企盼;禾苗青青,眼里就会含满青色的忧郁。她变了,只因为她心里有了自己的男人而骤然变得鲜嫩洁净,甚至让人觉得:假如人驴交媾会诞生这样的人间尤物,那将来娶媳妇或嫁男人就应该在驴堆里寻找。

“你是个好人。”他去田里打坷垃时说。

“我不好,我是……”

“你不是,不是驴养的。”他急得大喊。

她眼光顿时黯淡了:“人们都这么说。”

“我就不说。”

“你是个好人。”

“嘿嘿,你也好。”

他们的谈话总是周而复始。

“我不好。我是……”

“我不信。”

“我信。”

“你信?信就信吧!是驴是马反正我要娶你。”

“你信我就不嫁你!”

“我是说着耍哩,驴咋会养人。”

“满堂哥,我不嫁你,不嫁你。你能证明驴不会养人?”

“我证明。”

“光说我不信。”

“那你要我咋?要我爬驴身子?”

她红了脸,扭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满堂哥,你叫我相信,我就嫁你。”

石满堂是个诚实人。这夜,当月老闭眼、星星打盹的时候,他闯进了自家的驴圈。平生第一次干那事,竟是和驴,竟是为了得到一个人的爱。但他没想到,驴妹子的亮眼秋波同样也让别人着迷。张不三的心里早就有了驴妹子。

张不三年轻时得过一种病,叫饥饿劳困症。稍有饥饿感他便浑身颤栗,不由自主地缩脖子耸肩。一见食物,不管稀稠荤素好坏,两眼马上吊起,黑仁儿冒焦火白仁儿游血丝,舌头勾着天花板,舔呵舔地没个完,牵动得胃肠不住抽搐,生出些酸水来朝上翻涌。有人说,这是由于他经历过那种胖人瘦了、瘦人肿了的饥荒年月,因恐惧饥饿而产生的生理性反应。

就为这个,他在婚姻大事上屡屡失意。第一次在母亲的催促下去外村相亲。人家问他,晌午到了,你想吃点啥?饺子还是面条?一听到吃,他先露出一系列怪相,而后直言不讳:“有了饺子谁还想吃面条哩!”结果饺子吃了六大碗,姑娘却在吃饭前就没了。饺子是圆蛋蛋,吃了饺子就滚蛋;面条却是个吉祥物,因为它象征细水长流、天长日久。此乡风俗如此,即使张不三家道盈实,人品出众,占尽相亲优势,那姑娘也只能暗自垂青仰慕,终不敢背离乡俗而嫁给他。待张不三连续三次去外村相亲而没有被人家相中后,他的自尊心大受损害,当着母亲的面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去相亲了。母亲惶惶地说:“张娃,你娶不来媳妇就对不起你阿大。你阿大说了,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张家不能断后。”儿子可怜母亲,拍着胸脯气汤汤地说:“阿妈,你把心放宽,到时候我给你抱回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头孙子,别管是谁给我养的,反正是咱张家后人。”母亲摇头:“现时不比从前,那种事干不得,还是正正板板娶个媳妇来家。”“不娶。事不过三,受屈受辱的事更不能有第四次。阿大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我就得照着他的愿望做人做事。”母亲拗不过儿子,也没等到大头孙子来家,就带着憾恨撒手而去。撒手而去的母亲给张不三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也左右了他以后的生活。她活着时,半辈子总在唠叨两个人,一个是丈夫张老虎,一个是杨急儿。唠叨丈夫是由于她全身心地拥抱过他。他风风雨雨、轰轰烈烈的一生中经历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她需要一件件毫不夸饰毫不隐瞒地告诉儿子,当然这里面也有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自豪和沉痛。唠叨杨急儿是由于他是丈夫的结拜兄弟,最终又杀了丈夫。现在母亲死了,儿子的思想也趋于成熟老练,性格活脱脱就是父亲的翻版。在母亲的坟前,萋萋芳草悲凉地哗然鼓荡,怒放的太阳花正在哀惋地唱出一首悠远的摇篮曲,一种仇恨和幻想造就的人格使张不三迅速流枯了眼泪。在纸灰飞上天空的时候,他把誓言刻进了头顶那一片碧净的蔚蓝:他要出人头地,要女人给自己下跪,更要像父亲那样用心机、用力量呼风唤雨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