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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卯子家一看,六月就觉得死人并不是一件坏事。卯子家的面案被各式各样的灯盏放满了。卯子娘眼睛红红的,说你们都这么有心。说着接过他们手里的盘子和碟子,往面案上拾灯盏,往回递盘子时,眼泪就出来了。五月六月看着,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一下子觉得他们的此行有了无比重大的意义,再看房门上爹写的对联“慎终须尽三年孝,追远常怀一片心”时,又有一个新的“懂”从心里生起。往出走时,六月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卯子家的面案,觉得放满了灯盏的面案像是一个人民公社。卯子娘亲自把他们送到大门口,说,谢谢几位小掌柜。六月带头说不谢不谢,回去吧,回去吧,纯粹是爷的口气。

吃完荞麦长面,月亮已经到院墙头上了。爹让五月和六月抓紧收拾,开始献月神。二人就迅速洗了手脸,六月往院子里抱炕桌,五月拿盘子往出端灯盏。献月的灯盏必须是最周正的,爹和娘刚才已经挑好了。炕桌必须用清水洗三遍,五月已经洗过四遍;盘子也要拿清水洗三遍,六月洗了五遍;炕桌必须放在当院,六月拿尺子量了六遍。在娘蒸灯盏时,他们已经把这些活干好了,这些规程,他们去年就已经掌握了。

六月把炕桌放在下午画的那个十字上,左挪挪右挪挪,最后认定是那个“当”了,就开始往上面拾灯盏。拾好灯盏,五月已经从厨房里端了半碗清油来。二人就拿小勺子往灯眼里添。说是灯眼,其实是一个窝儿,半个鹌鹑蛋那么大的一个窝儿,正好能盛一勺油。看着红润红润的胡麻清油开心地流到灯眼里,六月觉得他的心也是一个灯盏。

准备就绪,月亮恰好到当院。六月没有想到点灯会这么不容易,按照爹以前的做法,他先点着一个公捻,然后再点每个灯。不想一个公捻都快着完了,那些灯捻却无动于衷。六月突然想,这些灯捻为啥非要人点呢,为啥不自己着起来呢?问五月,五月说,就你问题多,快点灯,不然错过月亮了。但六月努力了半天,还是连一个灯都没点着。就去后院问爹。爹让他把灯捻顶头的棉花撕出几绺来,就能点着了。六月回到供桌前,按爹说的做了,果然一下子就点着了。六月的心里不禁生出对爹的佩服来。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秘密爹知道,他却不知道。他仿佛看到有无数的秘密隐约在四面八方向他做鬼脸。

但很快,这些纷乱的想法就被一束束火苗代替。六月手里的公捻走过,一个个灯盏就睡醒似的,次第睁开眼睛。当供桌变成一个灯海时,六月说磕头吧,五月说磕头吧,二人就磕。天上的嫦娥就笑了,六月听见嫦娥在说,你看那个院子里有两个会磕头的灯盏。月神说我早看见了,他们一个叫吉祥,一个叫如意,说着,从她身边的篮子里抓了一把桂花撒下来,只见那桂花在空中呼地一下变成五彩花雨,飘飘洒洒,落在他们头上,身上,屁股上,直给屋子、院子、村子苫了一个花被面儿。接着,吴刚又把他手中的酒坛倾了一下,又有无数酒香的彩注从天而降,直把他和姐的小身子浇透了,也把整个世界浇透了。

天有点冷,地有些凉,但姐弟二人没怎么觉得,静静地跪在桌前会供。没有风,一个个灯盏像婴儿一样偎在娘一样的月光里。恍惚间,六月发现有一种神秘的交往在灯和月之间进行。接着他又发现每个灯里都是怀着一个月亮的。六月想立即把这两大发现告诉五月,但五月专注的神情拒绝了她。六月就把刚才的问题忘了,六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眼前的姐姐极像一盏灯,或者就是一盏灯,在一个他难以明确的地方也有那么一碗油,有那么一个灯捻,有那么一个灯花儿。那么我呢?六月看自己,却发现自己是看不见的。他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我怎么就看不见自己呢?六月要问姐姐,又被姐姐的专注拒绝了。姐姐的目光在灯花上。六月的心里荡漾了一下,他突然发现,这时的姐姐比任何时间都漂亮,都好看。一天,他从梦中醒来,看着面前熟睡的姐姐,觉得美极了,比醒着时美一百倍,他盯着她看了好长好长时间,直到把她看醒。不想今天的姐姐比那天梦里的还美,这是怎么回事呢?

五月说话了,六月你觉着了没有?六月问觉着啥?五月说你没有觉到每个灯上都有月神的牙印?六月心里一震,既意外又佩服,他没有想到姐姐会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但六月没有表达他的佩服。他淘气地说,我觉得你的身上才有月神的牙印呢。五月侧脸看了一眼六月,笑着说,那你身上更多。六月的心里就有一个满是牙印的自己。

所有的灯在月光下着出灯胎来时,二人起身按事先爹的授记往各个房间里端。每个人一盏,每个牲口一盏,包括猫、狗、鸡,每个房间一盏,包括牛圈、羊圈、鸡圈、蜂房、磨房、水房、粮食房;当院灯笼里要有天官的一盏,厨房里要有灶神的一盏,上房供桌上要有过世的爷爷奶奶的一盏,大门供台上要有游魂野鬼的一盏,后院梨树下要有树神的一盏,草垛旁要有草神的一盏。

往梨树下放灯盏时,六月看见树身里走出一个人来,从他手里接过灯,然后又回到树里去,影子一样,六月抬头看了一下,那人却再没有出来,倒是有一轮明月挂在树梢,就像一个大大的梨,六月盯着那梨看了一会儿,心里升起一种特别的温暖,觉得那梨不再是梨,而是他们家的一个亲戚,什么亲戚呢?丈人啊,那嫦娥就是我媳妇了,嗨,六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惹笑了。往牛圈、羊圈和鸡圈放灯时,六月看见,它们个个都像早等着他似的,用水汪汪的目光迎接他。牛圈、羊圈和鸡圈被爹刚刚用新黄土铺了地,换了新干草,散发着黄土和干草混合的香味。当六月到牛圈把灯盏放在爹在半墙上挖出的灯龛上时,他好像能够听到大黄说了句什么话,他用手在大黄的鼻梁上抚了一下,大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手。六月说,明心灯一点,你就不迷了,这辈子好好劳动,下辈子争取做人吧。六月奇怪地发现,大黄的眼睛湿了。六月又在它的脖子里抚了抚,这次大黄没有像平时那样投桃报李地回过头来亲它,而是定定地站着,像是伤心,又像是举念。往出走时,六月的心一软,觉得把大黄一个人丢在这里有些孤单,有些可怜。但他又惦着他的灯,不得不离开。六月就到屋里端了油碗回到牛圈,给大黄把油添满。这样做了时,又觉得不公平,就又到羊圈鸡圈给他们添油。但看着他们人多势众,显得没有大黄那么孤单,心里就平复一些,就以飞快的速度给他们说了一遍“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这辈子好好劳动,下辈子争取做人吧”,然后跑步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