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选(第2/4页)

等老郝赶到工会,会早就散了。只剩下主席一个人,埋头在写他那篇杰作,脸憋得通红,老郝也没敢打扰他,蹑手蹑脚地坐在旁边等待。他对于提起笔来,正在动脑筋做文章的人,永远怀着敬畏的心情,哪怕他的孙女伏在灯下做功课,他也喜欢在旁边静坐观看,和她同享创造的烦恼和愉快。可是主席这篇文章太难写了,他几乎在折磨自己:一会儿抓挠头发;一会儿拧自己的鼻子;一会儿咬钢笔杆;一会儿拍打脑袋,青筋暴起老高,最后把笔一扔呻吟地:“ 嗐!样版,样版,没有样版甚么都完了!”

老郝同情地叹了口气,主席转过身,惊讶得眼睛都吊到额头上去:“老郝你怎么搞的?多喒工会开会,你也没有痛快地参加过,不是迟到就是早退;不是张三叫就是李四喊,你是工会的委员,还是大家的勤务员?”

老郝怯生生地回答:“我不是来了吗?”

“好!那就听听你的汇报,两化一版,要紧的是样版!”

老郝抖抖索索地大口袋里掏出个本子,污秽得跟抹布差不多,他颠三倒四地寻找,也找不到煞费苦心准备的“两化一版”,急得他两腮直哆嗦,偏偏那些滑腻的纸张不听话,在他手指头间滑来滑去。

“在哪儿?老郝!”主席斜着眼瞪他。

“这……这……我……”

主席真的动气了,委员们都存心来欺侮他似的,谁也没有给他找来合适的材料,老郝更是荒唐,连句话都说不上来,他正颜厉色地说:“老郝,你让我给会员报告什么?就报告你一年来送了几个死人?……”

“我干了什么,大伙也全一目了然,你要让我说,脑袋不管事了。嗐,这本子上我求人写着的,娘的,都给揣乱了……”

一个指挥偌大送葬队伍的头脑;讲话做事那么威风凛凛的人物,怎么在这个年龄比他儿子还小的人面前,变得软弱、衰老、可怜?老郝不是一下子把勇气全部挫折了的。他虽然是个基层工会干部,但是几年来整个工会刮来刮去的风,可把这老汉刮糊涂了。

起初他当工会主席,那份热心肠待人是极好的,亲昵的管他叫“我们老好”,开玩笑的称呼他是“老好子”。一切要都是这样顺顺当当就好了,然而不幸的事来临了。

……

他捧着纸片,站在讲台上,结结巴巴地念着,动员参加反动会道门的工友赶快登记。这还是现在的主席,当时是工会干事草拟的文稿,哪怕最蹩脚的“公文程式”、“尺牍大全”,也要比这篇讲稿有感情、有血肉得多。老郝念了一长串前缀词句以后,本来文化不高的他,被这文字游戏搅得头昏脑胀,底下的词句没有来得及看清,嘴里竟滑出了这样的话,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同志们!嗯……我们,大家,一齐,参加,反动,道会--”会场里哄动起来,老郝站在嗡嗡的人群面前手足失措,他慌忙补充一句:“嗳,嗳,我们大家,一齐参加,一贯道!”喧嚣声更大了,好久不能平息。

笑得最厉害的是青年男女,还有坐在主席台位置上的几个干部,好久,还捂着嘴偷偷地乐。

“嗐!两回我都把反对落掉了!照稿子念我是不行的。”老郝差点急出了眼泪。

“不行!你得检讨,这是政治上的原则错误,立场问题!”不久,老郝就改做副主席了。

“副主席也没啥!横竖我是个党员,什么工作也是党让我做的,怎么能挑肥拣瘦?”依旧是原来模样,整天马不停蹄地转着,除了有些顽皮的学徒,封了他一阵“点传师”,这些闲话也象露水见不得太阳似的云消雾散了。

恰巧那年春天下起缠绵的梅雨,年久失修的老工房都漏了,只要天一放晴,老工房到处挂起湿了的被窝床褥,象一片五花斑驳的万国旗,耀人眼目。

房产科正在按计划给厂长、科长维修住宅,也不管工友们半夜里睡不好觉,大盆小罐地接雨水,结果弄得个个熬红了眼,上班也打不起精神来。

“老郝呢?他怎么不见啦?”

“不能躲起来的,这事他不管谁出头?”

老郝倒真的没躲,正在和房产科长磨嘴唇呢,他满身泥泞气鼓鼓地坐着等科长解决。科长埋在圈椅里:“行了!你是工会干部,知道什么叫计划性?计划就是法律,厂长他也不能破坏。漏这点雨就受不了,解放前怎么过来的?那时候坍的坍、倒的倒,让大伙将就点吧!”

“亏你说得出口,你还是个党员哪!”老郝啪打啪打地走出去,一路在地板上留下了泥汤。他到处走遍,想尽了一切办法,最后逼得他只好打把洋伞,光着脚丫子,站在厂长家门口,和他讲道理。这回倒真的是脾气发作,气得他直哆嗦--

“别人要是拖着不管,我不生气。你是厂长,你不该这样对待!开会、研究、考虑!那得等到驴年马月!”

厂长站在门廊里,躲闪着刮来的风雨:“老郝,你进来好好谈。”

“不,不,你多喒不答应解决,我不进去也不走,老工房有多少户象我这样挨淋!”厂长软劝硬说不行,只得下命令维修工程停工,赶紧去老工房堵漏子,他才满意地走了。

虽然他在党内受到批评,不应该这样对待领导;而且他挨了淋,风湿症又发作了,但他看到那么多笑脸,腿痛和批评全不在乎。腿总归好了,依然走马灯似的忙着。

反对工会经济主义倾向的这阵风,千里迢迢地刮来了,风尾巴一扫,小磨房就陷在风雨飘摇的局面当中。这使老郝真的担惊受怕起来。每天上班前花上几文钱,喝上碗热豆浆,省得家里妻小清早起来忙活,这是老郝放在心里许久的想法。凑巧工厂附近的小磨房关张,他建议厂里盘下,并且花了点钱改建一下。“难道这就是经济主义?当初谁也没有反对。”老郝弄不通这点,独自纳闷。

小磨房开张的那些日子,热气腾腾的豆浆,大家喝得美滋滋的。工友们欢迎、干部们高兴、上级也夸赞。建立小磨房的功绩,工会自然得总结,青年团也写了一份,行政认为有责任跟着上报了,份份材料都写得天花乱坠,但哪份材料也没提到老郝的名字。他找材料修房,买牲口,请石匠锻磨这些事,都不知记到谁的账上去了,老郝无所谓地笑笑,只要大家有浆喝,根本就不去计较的。

然而风是刮来了。

“谁的经济主义?”在小磨房里有人探讨起来。一位曾经总结过小磨房,把它比作天仙妙境的人,拭去粘在嘴唇上的浆皮子:“这得工会老郝负全责,都是他一人张罗的。我早就看出不对头,既然能够搞小磨房,发展下去粉房、菜园子不也可以?”他很为自己能提高到“政策水平”认识问题,而洋洋自得。四周的工友惶惑地瞧着他,人们担心着别把小磨房封闭了,但是终于没有撤销,因为热浆不仅工友爱喝,就连那些“事后诸葛亮”们也并不讨厌的。现在的工会主席,那时的宣传委员代老郝写了篇检讨,也没征得他同意给报上去,后来老郝给免去了副主席的职务,担任劳保委员,他很知足也很高兴:“小磨房没关张这就行啦。我就是这样的材料,卖我的老命对付着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