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32页)

回到家里,妈妈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肯定说没事,必须忍着,就坐在钢琴前,手指跟轻风一样抚摸琴键,钢琴肯定没有声音。她就到卧室去看小提琴,小提琴不敢碰,再轻微的动作它都会响起来的。小提琴就像穿着华美丝绸的少女,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小提琴不在盒子里,也不挂在墙上,甚至也不靠在床角,而是侧卧在床上。李芸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领张子鱼到家里开始的习惯,那天,她给张子鱼弹了钢琴曲《少女的祈祷》,然后拉小提琴《梁祝》,又拉了《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从那天起小提琴就不再躺在琴盒里,不再挂在墙上或者靠在床角,而是侧卧在床上。那优美的曲线华丽的色彩就像有了生命一样,风吹进窗户掀起窗帘落在琴弦上风就有了旋律有了翅膀。所有乐器中最细腻最敏感的小提琴完全不需要弹拨,一缕微风就能发出美妙的声音,如泣如诉,真正的天籁之音。多少年来李芸离开房间时总要关好门窗。古城西安夹在秦岭与黄土高原之间,无论高原挟带沙土的黄风还是秦岭山地混杂各种植物气息的清风都能顷刻间扫荡西安的大街小巷,李芸的房间只需要放进一缕轻风音乐就会响起。

李芸收拾好行装提着小皮箱直奔火车站。

一九九二年春天,去新疆的火车票非常紧张,李芸费很大劲才买到一张硬座,一小时后放行,候车室全是去新疆打工的人和做小生意的人;做大生意的坐飞机去,稍有能耐的坐卧铺,估计张子鱼是坐硬座去的。李芸在烟雾腾腾人声嘈杂的候车室里不停地看表,墙上的大钟,手腕上的小坤表,她无法让时间变快。她再次看手腕上的小坤表时她在表的指针上看到张子鱼的眼睛,不断跳动的秒针不就是张子鱼眼瞳里微弱的亮光吗?比在红碱淖水边时显得更微弱了,微弱的火光很容易被风吹灭,所谓大风灭烛,男人们点烟时都要用手挡住风偏着脑袋划火柴、打打火机。李芸站起来了,张子鱼把她当成呼啸的大风了,张子鱼躲在僻静的地方悄悄地舔伤;李芸显然不知道张子鱼受到过什么伤害,可李芸知道张子鱼不需要任何打扰。李芸就回来了。

李芸上楼的时候就意识到从她出走到归来,父亲都看在眼里,跟以往一样父母绝对信任自己的女儿。李芸听到自己卧室里的琴声李芸忍不住流下了泪。她轻轻打开房门,打开自己的卧室;来自秦岭山地的清风不带一丝灰尘,小提琴在风中如泣如诉,李芸靠着窗户让风尽情地吹她的头发。这几天全是来自秦岭山地的东南风。西北风常常从高原带来黄尘,西安处在黄尘与清风的漩涡里。这时候最好是潮湿清爽的东南风。父母在他们的房子里,他们一直听着如泣如诉的音乐。第二天早晨,妈妈轻轻敲她的门,她已经恢复了。

夏天她曾去过一次飞机场,临上飞机时她又在小坤表上看到张子鱼的眼睛,他眼瞳里的光还那么微弱,跟跳动的秒针一样,什么时候跟时针一样饱满迟缓稳定那才是正常生活的开始,分针都不行,必须是时针。她还看了机场大厅的石英钟。张子鱼的眼睛同样出现在铮铮跳动的秒针上。于是李芸就回来了。

已经是一九九四年秋天了,李芸老远看见老师傅的小锤打出的火花,李芸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腕,表壳里的时针跟小铁锤打出的火花跳在一起,时针分针秒针一个昼夜要重合二十四次。这些年,李芸只看秒针,老师傅敲打出的火花很轻松地把她的目光拉到时针与分针上,同时那微弱的火花也让她看到了燧石燕子的雏形;头和翅膀表明那是一只吉祥喜庆的燕子,照亮她生命的火花是小铁锤从燕子翅膀上击打出来的,她再次抬起手腕看表时,分针和时针还停留在六点,秒针已经跳开,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李芸在秒针上看到了自己的面容,不断地消失,不断地出现,秒针跳得那么快,每一下都是一种绝望的抗争,但时间无法停留,她还是少女,她年轻美丽,充满青春的活力,可表盘上的针跟铁锤一样无情地敲击她的生命。老师傅在专心地打磨艺术品,在给燧石灌注生命,那只已经成形的燧石燕子会飞起来。……生命永恒,而时光在流逝……

李芸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家里,李芸也不知道她会弹奏起暴风雨般的贝多芬和肖斯塔科维奇……她曾经出于好奇尝试过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般的贝多芬和肖斯塔科维奇,她也仅仅练过几次,她对这些炮声隆隆的曲子没有任何感觉。那时她拘谨,呆板机械,弹过也就忘了,乐谱丢在柜子里,父母亲友都喜欢她演奏《梁祝》《少女的祈祷》,莫扎特、舒曼、舒伯特、肖邦、柴可夫斯基,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致爱丽丝》也包括在内。当贝多芬与肖斯塔科维奇在琴键上咆哮时,爸爸妈妈吓坏了,奔过来抱住女儿不停地问:“出什么事啦,出什么事啦,芸芸别吓唬我们。”李芸神色冷峻,又一股暴风从手指间呼啸而出时身体后倾,顺势抬起头对父母轻轻一笑:“今夜有暴风雪。”到这种时候了,女儿还这么幽默,电视里正热播知青作家梁晓声小说改编的《今夜有暴风雪》。父亲松口气,劝妻子放心,女儿没事,她在榆林碰到过沙尘暴,那时她还是孩子她都不怕,西安离沙漠远着哩。妻子还是不放心:“你听听这些曲子,钢琴都快爆炸了,都成坦克了。”女儿正弹着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乐》(《列宁格勒交响乐》),以俄罗斯民间壮士歌为主旋律的乐曲形成强大的气势仿佛百万雄师横扫大地,崇高中有愤怒有庄严。……多少年后李芸跟孟凯谈到当时的情景,她脑子既清晰又混乱,就像真正的沙尘暴,在孟凯的提醒下,她终于把小时候在榆林遇到的沙尘暴,大三实习考察时在陕甘交界的小镇上出现的蘑菇云与毕业前停在毛乌素沙漠红碱淖水边张子鱼倒下的那一刻联系起来,张子鱼眼睛里的光就是在沙尘暴里暗淡下去的。

张子鱼倒下的一瞬间李芸猛然间意识到愤怒。

愤怒之后是巨大的怜悯与哀伤。李芸开始弹奏德国作曲家卡尔·奥尔夫的《布兰诗歌》即《博伊伦之歌》。

多少年后,孟凯听李芸讲述当时的情景,孟凯回去马上找来《布兰诗歌》,孟凯也惊呆了……整个乐曲大开大阖,雄壮的呐喊,委婉的咏叹,仿佛命运在召唤,直击灵魂,赞美生命,又有神的目光在暗中注视,无不透露着对短暂人生的垂怜惋惜和哀叹,其中女声吟唱的《命运,世界的女神》华美凄艳至极。描述中国足球命运的纪录片用它作插曲,影片《天生杀人犯》用它配乐,拳王霍利菲尔德用它作出场曲。孟凯就回想起放荡不羁豪迈洒脱的青春时代,孟凯就告诉李芸,张子鱼跟他一样,初中二年级就喜欢上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冒险,叛逆打架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痛快淋漓,毫不掩饰,直抒胸臆,热血沸腾,思绪激荡。“我一直疯狂到高中,碰到叶海亚,尽管后来我失去了叶海亚,可她确实给我的青春增添了光彩,张子鱼的疯狂岁月仅半年就沉默了,初中毕业时他就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