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第二年,也是冬天,李樵又打了他的电话。他总是在冬天出版新小说,她也总是在冬天约他采访。每当文章见报,她会打电话过来,说些感谢的客气话。从此很久没有音讯,孙离平时会把她忘掉。

好几年都是如此,他同李樵每年见面一两次。孙离有时找别人的电话号码,突然在名片堆里翻到她的名片,他会望着她的名字凝神片刻。

李樵的名片是白色的,报社地址和电话印一面,名字单独印在另一面。李樵两个字,小四号楷体居中,看上去安静极了。

有一年春上,孙离躲在外地写小说,收到李樵短信:孙老师在家吗?想约你喝茶。

孙离看着短信,心想,李樵除了采访,从来不联系我的呀!

他回短信:我在外地,几天后回来。

李樵回道:回来后告诉我吧。

孙离没等上几天,第二天就回来了。他提前结束在外面的写作,不知道小姑娘约他有什么事。

喝茶的地点是李樵定的,时间在晚上八点半。孙离整个白天都心神不定,盼着晚上八点半早点到来。他吃过晚饭就出门了,赶到喝茶的地方还很早。

他停车的时候,心上莫名地打鼓。他摸着自己胸膛,笑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还怕见小姑娘?李樵又不是陌生人!

茶馆在一条僻静的街巷,叫紫亭。他到的时候,李樵还在路上。他发了短信去:我坐在东边靠窗的包厢,你慢慢来,不着急。

他没有先点茶,只喝着白开水,不停地长长舒气。

“李樵到来之前,一定要让自己平息下来。”他暗暗嘱咐自己。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来不及应声,门就拉开了。李樵站在门口,笑吟吟的。她穿着咖啡色羊绒外套,围着大红的围巾。

孙离站起来,调侃道:“很漂亮!可以进来了,亮相时间不要超过十秒钟!”

李樵坐下来,取下围巾,脱了外套,说:“我清早就这么出门的,衣服穿多了。今天早上有些冷。”

“晚饭没回家吃吗?”孙离接过她的外套挂到衣帽架上。

李樵笑着喘一口气,说:“报人就是这样,起早贪黑,废寝忘食。”

“没吃饭?我问问这里有没有菜吃。”

李樵说:“我说没有回家吃饭,也可以在外面吃呀?我是盒饭族啊!”

服务生进来点茶,孙离问:“你喜欢喝什么茶?”

“喝红茶吧。”李樵又问孙离,“你呢?要不我就随你。”

孙离说:“我也喝红茶。”

服务生泡好茶出去了,孙离请李樵端了茶,自己再把茶端起来,慢慢抿了一口,说:“好久不见了。你都出门一天了,怎么看都是才梳妆过的样子。越女新妆出镜心啊!”

李樵望着他笑,说:“孙老师你从来不夸女孩子的啊!”

“是的。见了女孩子就说你真漂亮,只是一句客气话,我不习惯说。”孙离也嘿嘿地笑,“李樵,早听说你当社长了。怎么样?好吗?”

李樵没有回答他的话,眉头稍稍皱了一下,问:“你说,人和人之间,可以相互信任吗?”

“也许是我没有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生活过吧,我是愿意相信人性善的。”孙离说,“尽管我的小说总是揭示人性的暗角,但我在生活中愿意看到明亮的东西。”

孙离侃侃而谈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呼吸不再紧张了。李樵不说话,只是听他说,望着他,目光柔和。茶杯没有离开过她的手,她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过孙离的脸。孙离似乎真切地看到某种神秘的物质,从李樵的眼睛里慢慢地弥散而出,飘浮在茶室柔和的灯光下。

看看十点多了,孙离舍不得走,却怕李樵不方便,就说:“李樵,时间你掌握啊!我反正是不分白天黑夜的。”

李樵看看时间,说:“也不早了,我们走吧。”

出了门,孙离问:“你开车来了吗?”

李樵说:“我让司机走了。”

“我送你吧!”孙离领着李樵上了车,“住哪里?你指路。”

“我还得去报社。”

孙离笑了起来,说:“你是怕我找到你家吧?”

李樵也笑了,说:“你又开始写推理小说了吗?”

孙离偏头望了一眼李樵,说:“听你口气,你骨子里还是瞧不起推理小说的。”

李樵摇摇头,说:“我眼里没有类型小说的概念,我只看好小说。你的推理小说,艺术性高,也有内涵。别人怎么看我不管,我喜欢。”

“谢谢你,李樵!”孙离说着,腾出一只手伸过去。

李樵不像平常那样很随便地同他握手,而是把手掌攥成一个紧紧的小拳头。他抓着她的小拳头,轻轻握了握就放下了。他装着平淡的样子,心里却有些怪怪的。她刚才那个紧紧的小拳头,似乎是在防范或抗拒他。也许,逼仄的车里,叫她感觉不安全?

沿路候了几个红灯,李樵都没有说话。孙离无话找话说,怕露出内心的尴尬。快到报社的时候,孙离没事似的说:“明天中午有空吗?我请你吃中饭。”

李樵笑起来很欢快,说:“好啊,有饭吃好啊!”

“行,我明天十二点到报社门口恭候!”孙离把车停在报社门口,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偏着头目送李樵。他按下窗玻璃打招呼,李樵却没有回头看的意思。

孙离驱车走了四五分钟,停在了马路边上。他脑子里乱纷纷的,尽是李樵的影子。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嘴巴,她笑吟吟的样子。“她为什么约我喝茶?我为什么这么慌乱?”孙离满脑子的疑问。

孙离刚想重新上路,身子猛然发热了。“她约我原是有话说的呀?难道我说得太多,她只好不说了?”孙离这么想着,身上很不自在。“是的,她问我人与人之间可以相互信任吗?必定不是平白无故问的。”

孙离慢慢开着车,就像做了很不得体的事,羞愧得摇头叹息。“明天一起吃饭,我听她好好说说。”孙离郑重地嘱咐自己。又想起李樵紧紧捏着的拳头,没有回应他的握手。

第二天中午,孙离早早地赶到报社门口。

十二点了,他发了短信:我在大门口。

李樵回复:稍等,马上出来。

过了约十分钟,李樵出来了。她穿了一条灰黑细格的紧身毛呢长裙,腰身苗条,裙摆宽大。望着李樵款款而来,孙离心里像有十只青蛙在跳。她拉开车门,轻轻撩起裙子,坐进车里。

孙离朝她笑笑,说:“我第一次看见你穿裙子,人像高了十公分。”

李樵也笑笑,说:“你真不会夸女人。”

孙离慢慢倒着车,说:“我是写推理小说的,第一印象就是外形的精确描述。推理小说既要有文学头脑,又要有科学头脑,真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