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孙却和小君回到苍市,径直到了哥哥家。他们看出家里的气氛不太寻常,孙却就问:“哥,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没有啊,我们不好好的吗?”孙离说。

喜子忍不住了,哭着把错抱孩子的事,立凡换肾的事,亦赤出走的事,统统都说了。

“怎么听起来像电视剧?”孙却捏着拳头,“这户人家怎么这么混账?”

小君就说:“他们确实自私,但也是人之常情。亦赤毕竟是他们的亲生骨肉。我听着就想,他们要是愿意,我们给他们一大笔钱,把自己的孩子领回来。”

喜子哭着,说:“我要亦赤,亦赤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孙却说:“是不是考虑报案,或是在电视上发布寻人启事?”

孙离摇摇头,说:“那样就满城风雨,会给孩子的生活留下阴影。这些天,我同你嫂子说来说去,担心是担心,但总想亦赤不会有事的。他只是想出去走走,会回来的。”

“可是,万一孩子再也不见我们了怎么办?他的性格本来就怪怪的,如今知道他不是我们亲生的,他会怎样?我怕啊,老爸!我要亦赤!”喜子已瘦得不成人形了。

孙离打过亦赤很多电话,都是关机的。他发了很多信息,又在亦赤QQ里留言,也不见回复。孙离和喜子每天都同向老师联系,想侥幸得知亦赤回到学校了。孙离还问向老师要了亦赤几个同学的号码,也每天都同他们通几次电话。却没有亦赤半点消息。

老郭家也天天来电话,问亦赤的消息。老郭说平大姐后悔得快跳楼了,她也是天天在家里哭。孙离嘱咐他别打电话,有消息自然会告诉他的。事情已到这个地步,孙离也说不出怪罪的话。

家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一切都失重了,大家都在这个真空里飘浮着。小君操持着家务,孙离和喜子都倒下了。孙却觉得这样不是个事儿,就守着哥哥嫂子讲他们的沿途见闻。他想分散哥哥嫂子的注意力,他也相信亦赤肯定会回来的。

孙却顾不得礼数,守在哥哥嫂子床前,说:“我们这次回来,走的最后一站是湖南的沅陵。洞庭湖有湘资沅澧四条支流,我们都走了。四水最漂亮的是沅水,河水很清,有很多险滩,两岸山高林密。我和小君在沅陵走了十天,那地方就是一个超大的自然公园,无一处不成景。哥听说过二酉藏书的故事吗?秦始皇焚书,当地读书人把一些书藏在一个山洞里,那个山洞叫二酉洞。”

孙离说:“书通二酉,原来典故在这里啊。”

“是的是的。”孙却见哥哥有兴趣,又说,“沅陵有座龙兴讲寺,唐代开设的,比很多有名的书院都早,保存也相当完好。这个书院没有列为全国四大书院之类的,实在是被埋没了。”

喜子的心思一直在儿子身上,她说:“你们在外面走了一年多,嫂子有个建议,应该回来管管孩子了。不是嫂子不愿意带大山子,这孩子给我很多快乐。我是想,你们要吸取我和你哥带亦赤的教训。孩子真的需要父母陪伴。我是非常非常后悔。我们一辈子,同孩子一起的时候并不多。孩子从生下来到高中毕业,不过十七八年,一上大学就离开父母了。出来工作,成家立业,就更没有时间同父母一起。说到底,人一辈子,就是亲人间的相互陪伴啊。”

喜子说这话时,小君正好进来了。她坐下来,说:“哥哥,嫂子,我们这次回来,正要同你们商量一件事。”

孙离说:“你们去客厅坐吧,我们起来说话。”

孙离先来到客厅,喜子在房里梳头。喜子出来时,人像要飘起来。小君过去扶了喜子,搀着她到沙发里坐下。小君紧挨着喜子坐着,拉着她的手。

孙却说:“我的身体完全没有问题了。小君说再去做个检查,我说不用,我自己心里有数。我早说过,再也不经商了。我们这回在沅陵,碰见几个义务支教的志愿者,都是年轻人。我和小君很羡慕他们。我俩想去考个教师资格证,就到像沅陵这样的地方去做乡村教师,不拿工资。合适的话,我会捐建一所学校。大山呢?我就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在乡村学校读书,野孩子一样长大。我后半辈子只做两件事,教书,陪父母、陪老婆孩子。我打算寒暑假都回乡下去,陪着老父母。我过去只要听老爸讲508厂就烦,我今后不会再烦了。”

孙却说着这番话,喜子听得眼泪直流,—个劲地点头。

孙离说:“你们的想法我同意。但对待孩子的教育,也不可绝圣弃智,要尽量给他最好的教育条件。”

孙却说:“哥,我都权衡过了。城市教育具备的这些东西,孩子稍稍长大就可以补回来,而在乡村生活能够获得的美好东西,城市的孩子永远享受不到的。何况,城市生活的很多东西,我们其实是可以不需要的。”

孙离望望喜子,说:“孙却真的是悟道了。”

喜子也说:“人生不可能打草稿,落笔就涂改不得。不然,我们可能是另外一种活法。我这些天总在想,假如我们不是拼死拼命往外逃,仍留在老家的小县城当中学教师,未必就不好?很可能,亦赤会长成另外的样子。”

喜子把话题拉到亦赤,兄弟妯娌又唉声叹气了。小君劝慰几句嫂子,又把话题拉开,说:“哥哥,嫂子,你们知道我和孙却怎么想到去沅陵的吗?我们从张家界往长沙方向赶,看到路边有个地名,借母溪。好奇怪的地名!我俩二话没说,掉头就往沅陵去了。”

“哪三个字?有什么故事?”孙离问。

小君见孙却想插嘴,就说:“你叫他说吧。”

孙却说:“我们去对了地方。本来只是冲着这个地名去的,一去就在沅陵呆了十天。借东西的借,母亲的母,溪水的溪,借母溪。说的是古时候有个县令带着母亲去外地做官,走到一个风景很美的山谷,母亲身体弱不能再走了。县令就在山谷边置地修了几间小木屋,把母亲寄在这里托人照顾,自己赴命去做官。当地有个大孝子,母亲早逝,子欲养而亲不在。他看县令也是个孝子,就把这个县令的母亲当亲娘养着。所以,一个地方,一个故事,两个版本,两个地名。把县令当故事主角讲,叫寄母溪;把当地大孝子当故事主角讲,叫借母溪。”

喜子记得借母溪这个地方,前年同谢湘安去凤凰开会,从长沙坐汽车去湘西的路上看见过。这会儿听着这个母与子的故事,喜子却是伤心的,说:“我要到上海去找亦赤。”

孙离劝她冷静:“上海那么大,你到哪里找去?你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上海?喜子,我们再等几天吧。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注意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