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第2/9页)

我终究不愿回到老家去晒太阳,不想去淋雨,最后还是去茶叶公司报到了。家里听说我分配到了茶叶公司,像是沾了很大的光。父亲最初的愿望只是想我也像县城里的人一样,天晴在阴处,落雨在干处,坐板凳,摇蒲扇,吃白米,喝清茶。他们没有想到我竟然留在了市里,真是祖上坟场占得好。家乡到这个市里,得坐一整天的火车。在他们的心目中,越是遥远的地方,越是大地方、好地方。最遥远的除了天上,就是北京。天上是好的地方,北京也是最好的地方。我奶奶一辈子没吃过几顿饱饭,寿命却长得让城里人嫉妒,活到一百零五岁。她老人家所有的记忆只停留在七十多岁的时候,再也不往前走了。公司正在装修,走廊里尽是涂料桶和瓷地板砖。接待我的是人事科长,女的,四十多岁,姓陈,叫陈雪华。我已经在学校那张破床上不吃不喝睡了几天了,想清楚了许多事情。我想这个茶叶公司,不过就是我要走过的一个站口而已。我从这里走进去,就得风风光光地出来。我萌生这个野心,没有任何依据,也许只是在安慰自己。我便很愉快似的,笑眯眯地进了她的办公室。听了她的自我介绍,我便很尊重地叫她陈姐。陈姐戴着副白框眼镜,镜框显然太大了,滑落在鼻尖,压得鼻尖亮亮的,有些反光。我从小就有个毛病,不喜欢发亮的东西,甚至包括光、金等跟亮有关的词。所以陈姐亮亮的鼻尖便格外刺眼。可她安排我坐在她的对面,我天天得望着她亮晶晶的鼻尖。

公司没有空房了,陈姐让我先住在办公室里。我原是最喜欢睡懒觉的,现在只得早早就起来,把办公室打扫干净,等待上班时间的到来。好在是夏天,不用铺床叠被。晚上,我将办公桌上的文件报纸拿开,用几本书做枕头,躺下看书。困了眼睛一闭,就睡觉。

公司所有人都叫她陈科长。有时她不在办公室,别人来问,陈科长在吗?我说你是找陈姐?她不在。别人就说,对对,陈科长。她不在?好几次都是这样,当我说陈姐时,他们就替换成陈科长。我便怀疑自己叫陈姐是不是叫错了。一天清早,她一进门,我就叫陈科长早。陈科长应得比平时响亮多了。笑容也灿烂些。我便后悔起初怎么没有叫她陈科长,却叫陈姐,简直自作多情。

陈科长让我先熟悉基本情况,给了我一大摞文件。这可苦了我。我是那种古板的理科生,如果不是文字特别好的美文,或是特别吸引人的武侠小说,我宁愿看方程式或者化学分子式。如今她让我天天看文件,如何了得!又是夏天,闷热难耐,端着文件看上几行,就昏昏欲睡。我只得隔会儿跑到水龙头边去冲脸。等我冲了脸,回头总可以望见几个民工站在身后,板着脸,很不耐烦的样子。他们在等着接水。我保持风度,说声对不起,不同他们计较。他们是辛辛苦苦,是在帮我描绘公司美好的蓝图哩。我想公司装修好之后,一定气派。

我到公司快一个月了,都没有见到我们的总经理。总经理姓刘,叫刘雅文。听上去是女人的名字,其实是男的。我总没见着他,只天天听着他的名字。领导就是这样,影响无所不在。听久了总经理名字,刘雅文几个字在我头脑里就形象化了,似乎总经理应是位斯文的读书人。副总经理有三位:邢亚礼管业务,排第二;贺发友管财务、人事等,排第三;何平管党务、纪检、监察、工会、计划生育等,排第四。这几位副总倒是见过几面。他们到人事科来过,找陈科长。陈科长介绍我时,他们差不多都说同样的话。哦,新来的大学生?好好,年轻人,好好。

陈科长说刘总很忙,他正在忙着一件大事,申请公司破产。

我听了眼睛都直了。我怎么这么背时倒运?好不容易读了十几年书,从那贫穷的乡村里奔出来,就是为了到一个破产的公司来?

陈科长看出了我的惊讶,便说,你刚接触实际,还不懂。想破产不容易,你得有能耐才能办到。我们公司,破了好啊!

我怎么也想不通公司破产竟然是好事。我只知道公司破产,职工就得失业,就得流落街头。尽管后来我知道我们不叫失业,而叫下岗,但还是想不清楚这事。可陈科长说到这事,却一脸愉快的表情,很佩服刘总的活动能力。我曾经在报纸上看到介绍一个奇怪的部落,人死了,家人不能哭,而是哈哈大笑,他们认为人死了就是升了天。我是不是到了那个奇怪的部落?

可是,既然公司要破产了,还装修什么?

我这话问得一定很傻,因为陈科长似笑非笑地凝视我片刻,摇了摇头。

我越来越懵懂。好像林语堂先生说过,人在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上了大学就以为什么都懂得,出了校门又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了。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懂。

刘总还没见着,陈科长同我谈了话,分配我管公司的人事档案。她说,本来,人事档案都由党员干部管,你又不是党员。现在,年轻人加入组织不积极,公司找不出合适的人选。你先一边干着,一边积极向组织靠拢。我看了你的档案,你在学校表现不错的,组织上信任你。

我却丝毫没有被信任的感觉,倒像被人窥视了隐私,浑身不自在的。其实我在学校表现平平,只是没有挨过处分而已。陈科长说话头一点一点的,鼻尖上的亮光便一晃一晃的。望着这种刺眼的亮光,就像听见玻璃刮在铁皮上,心里躁得慌。听中文系的同学说,这好像叫通感。

档案室就是办公楼顶头拐弯进去的一间阴暗的屋子。选择这样一间屋子作为档案室,实在是个很好的创意。陈科长想拉亮电灯,一伸手,见拉线断了,够不着,就站在门口说,你先清理一下档案吧。

陈科长走了,我架上凳子,才拉亮了电灯。屋子的四壁都摆着大柜子,只有一面墙上的柜子顶上开着高窗,透进些灰暗的光。热浪夹着霉味扑面而来。我忙拧开了电扇。电扇一开,灰尘又扬了起来。我跑出来,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等尘埃落定之后,才敢进屋去。陈科长说过,公司已经好久没有档案员了,档案有些乱,先得清理。

档案管理很重要的啊,档案工作的专业性很强哩,这是一项很严肃的工作啊,你得好好学习,一点一点积累经验。陈科长说着这些道理,表情严肃得就像档案。

其实我清理了几天,发现就这么一回事。这里的档案原是乱七八糟堆在柜子里的,要找一个人的档案就得把几个柜子翻遍。听说原先那位档案员跟总经理搞僵了,有意把档案弄成这样子,赌气出去自办公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