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串联(第2/2页)

老pia随身带着一台基辅135照相机,为我们留下难忘的瞬间。我手上有几张集体合影。取景框切割场景,摒弃喧哗,让动感世界变成模糊影像。而我们表情僵硬,目光呆滞,有点儿像兵马俑,似乎在等待被某一隐秘的声音唤醒。

广州是另一个世界。对我们北方人来说,那热带风情充满异国情调,甚至就是异国——连语言都不通。半路找厕所,人家根本听不懂,急中生智,用笔写下来才行。更甭提街头那些女孩子了,她们风情万种,即使穿绿军装蓝外套,也会露出藕红杏黄的内衣一角。

最后一站上海,住国棉十一厂。我八岁曾随母亲来上海看外公,在同伴中难免透着饱经世故的矜持。是夜,我带队去外滩,展示黄浦江的巨轮和十里洋楼,好像那是我们家产业。在令人晕眩的夜景背后,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弄堂上空晾满花花绿绿的衣衫,好像万国旗;公共汽车转弯到站时,售票员探头窗外,大声吆喝,用木板把车帮敲得山响;到处是举小旗的老人,与其说是维持治安,不如说是为了证明自己健在;一天,我们早起排队领火车票,只见在清晨微光中,家家户户在门前刷马桶,如同某种庄重的晨祷仪式。

我到瑞金路上海广慈医院看望二姨。到处贴满大字报,医院仍在正常运转。在护理部找到二姨。她作为护理部主任正忙着为护士排班调配。待消停下来已是中午,她带我到附近一家餐厅吃午饭。

餐厅人很少。二姨特地点了鱼和肉,为我补充营养。我们相对而坐,阳光斜照在餐桌上。我说起一路见闻,二姨听着,偶尔插话问问,目光茫然,却说了些鼓励的官话。那竟是我们最后一面——两年后,她在审查中被迫害致死,家属连尸体都没见到就火化了。

那是个寂静的中午,挂钟在墙上滴答走动。脖上奇痒,我顺手一摸,竟是个虱子。大串联中大家管虱子叫“革命虫”,它们生命力极强,药喷火烤水烫冰冻都没用,坚持跟人一起走遍天涯海角。

我捏住虱子,放在桌下,用指甲“咔”地掐死。二姨显然没注意到,否则大惊小怪,非把我拉回医院彻底消毒不可。那声音微小但清脆,若通过扩音器和高音喇叭放大,必有如一声惊雷。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日,赴北京告状的一千多名“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工总司”)成员,在上海西北郊三十公里嘉定县安亭站受阻后卧轨,拦截开往北京的十四次特快列车,造成京沪线中断二十多小时。这就是著名的“安亭事件”。

恰好就在第二天,我们持回京车票来到上海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候车厅和站台挤得水泄不通,连铁轨上都坐满了人,喧嚣和浑浊的空气如浓雾遮天盖地。

我们从早上等到下午,一筹莫展,断定不可能有任何火车进出。在老pia领导下,我们决定立即行动——“上海站特别纠察队”应运而生。首先由老pia出面,与另一些北京的大中学生协商,纠察队迅速发展成好几十号人;进而开始与上海铁路局造反派组织谈判。

老pia给我布置了任务,即与华东局及上海市委的官员沟通。从大字报上早就知道那些名字,什么陈丕显、曹荻秋。以纠察队的名义,我霸占了调度室一部电话机,先通过查号台得到上海市委总机的号码,转拨到曹荻秋办公室,没人接。我又接通华东局陈丕显办公室,终于有人拿起听筒,自称秘书,我先声夺人,坚持要跟他本人讲话。对方不知道“上海站特别纠察队”的来头,穷于应付。我大发雷霆,让他告诉陈丕显,要这位华东局第一书记对上海站的空前混乱负责。秘书唯唯诺诺,答应转达。

由于“中央文革小组”的介入,“安亭事件”的危机过去了。纠察队连夜清理车站,赶走坐在铁轨上的人,并把住每节车厢的门,验票上车。我们嗓子喊哑了,仗人多势众,制伏了某些捣乱分子。第二天上午,开往北京的头班火车终于缓缓启动。我们捷足先登,关上车窗车门,“上海站特别纠察队”结束了为时不到两天的历史使命。

车厢严重超载:每节车厢限额一百零八人,实际上却是三倍多。人们在行李架、椅背和地上坐卧,厕所也挤得满满了,根本无法使用。列车走走停停,有时一停就是几个小时,大家轮流下车找食饮水如厕。往往无预先鸣笛警告,突然启动,车下的人紧追慢赶,从窗口爬进来,而动作慢的则永远被抛在后面。

我的“座位”在椅背上,实在熬不住,就把头卡在两个挂衣钩间睡去,居然借此在梦中保持住平衡。我做了一个回家的梦,又做了一个离家出走的梦。

三天三夜。火车驶进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