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九六三年底,孔林从军事医学院毕业,来到木基市的这所医院做医生。当时,部队医院开办了一个规模不大的护士学校,学制为一年四个月,专门为东北和内蒙地区的部队培养护士。一九六四年秋天,吴曼娜进护校上学,孔林当时在那里教授解剖学。她是个生机勃勃的姑娘,在医院的排球队打排球。吴曼娜的同学大多数是初中或者高中毕业生,只有她已经在海防部队的一个陆军师里当了三年话务员。她比她们年龄都大。因为护校里的学员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女的,木基市驻军的许多年轻军官周末都爱往这里跑。

虽然这些姑娘还是士兵,不允许交男朋友,但这些军官多数都想在这些学员中找个女朋友或是未婚妻。他们对她们感兴趣是出于一个不可告人、只能藏在心里的原因:她们都是“好姑娘”。这个词的意思是她们都是处女,否则参不了军。每个应征的姑娘都要经过体检,处女膜破裂的部队不要。

一个夏天的星期天下午,吴曼娜一人在宿舍的水房洗衣服。一个身材适中匀称、脸上有几粒雀斑的中尉走了进来。他没戴军帽,风纪扣也没系,敞着衣领,露出突出的喉结。他站在她身边,抬起一只脚,放在水磨石的水槽里。自来水冲在他的黑塑料凉鞋上,溅起一片水花。他冲完了左脚,又开始冲右脚。吴曼娜看着他没完没了地洗脚,有点好笑。他的呼吸中有酒气。

他回过头来咧嘴一笑,她也报以微笑。两人慢慢聊了起来。他说他是木基军分区司令部无线电台的台长,也是护校彭教员的朋友。他一边说话,手一边比画着。他问她老家在哪儿,她说在山东。吴曼娜没有告诉他,她三岁时父母在西藏死于车祸,她其实是一个没有家乡的孤儿。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吴曼娜。”

“我叫董迈,上海来的。”

短暂的沉默。她觉得脸有点发烧,赶忙接着洗衣服。他却好像谈兴未尽。

“认识你真高兴,吴曼娜同志。”他突然说,伸出一只手。

她扬扬手,让他看看手掌上的肥皂沫。“对不起。”她顽皮地一笑。

“随便问问,你觉得木基怎么样?”他说着在衣襟上擦擦湿手。

“还可以。”

“真的?气候也还可以?”

“是啊。”

“冬天不太冷?”还没等她回答,他继续说,“当然,夏天还可以。那么……”

“你干吗一双脚要洗八九遍?”她咯咯笑着。

“哦,是吗?”他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低头看看脚。

“凉鞋很漂亮嘛。”她说。

“我表妹从上海寄来的。哎,你多大了?”他龇牙一笑。

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看了他一会儿,又转过头,脸红了。

他大方地微笑:“我是说,你有对象了吗?”

她又是一愣。她还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一个女兵拎着桶来打水,他们的谈话只好中断。

一个星期以后,她收到了董迈寄来的一封信。他反复道歉说,那天在水房打搅了她,而且自己衣冠不整,不像个军官的样子。他问了她那么多令人难堪的问题,她一定以为他是个二百五。那天他有点反常。他请求她的原谅。她写了回信,说他并没有得罪她。相反,自己很开心。她欣赏他的坦率和自然。

两个人都是二十多岁,谁也没有谈过恋爱。很快他们就开始每个星期书信传情。两个月内,他们开始周末在电影院、公园和河边约会。木基有大约二十五万人口,董迈讨厌这个城市。他害怕这里严酷的冬天和从西伯利亚刮过来的裹挟着漫天雪尘的北风。天寒时节永远笼罩着天空的尘雾使他长期咽喉疼痛。他收发电报的工作毁坏了他的眼睛。他心情不快,牢骚满腹。

吴曼娜用好言好语安慰他。他的本性软弱温和。有时候她觉得他就像需要一个姐姐或母亲疼爱的小孩。

秋天,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们在胜利公园见面。他们并肩坐在湖边的垂柳下,看着一群孩子在对岸放一只大风筝。这是一条纸扎的蜈蚣,在空中爬上爬下。在他们右边,三十多米开外,一头驴拴在树上,不时甩着尾巴。驴的主人躺在草地上打盹,脸上盖着一顶绿色的帽子遮挡苍蝇。枫树籽飘下来,在微风中打转。董迈偷偷地伸出手,搂住吴曼娜的肩,然后把她拉到怀里,想亲她的嘴唇。

“你干什么?”她尖叫着跳起来。她勐烈的动作吓跑了水里的野鸭和鹅。她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以为他要耍流氓。她记不起来曾经被任何人亲吻过。

他慌了神,嘟囔着:“我没想到你这么生气。”

“以后不准这样!”

“好吧,我不这样了。”他不高兴地扭过身,往草地上吐唾沫。

从那以后,她虽然不再责骂他,但是坚决地抗拒他的进攻。她的道德和名誉感阻止她屈从于他的欲望。她的拒绝反而点燃了他的激情。他不久告诉她,他对她昼思夜想,眼前总是有她的身影出现。有时候在夜里,他会腰上别着五一式手枪在军分区司令部的大院里游荡几个小时。上天才知道他多么想念她,他夜里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就在她从护校毕业的两个月前,他出于绝望向她求婚,要她立刻嫁给他。

虽然她现在每天夜晚也在思念他,但她还是认为他简直疯了。她早晨起来头疼,学习成绩下降,常常怨恨自己。她会无故地对人发火。独自一人的时候,眼泪会充满她的眼眶。尽管他们相爱,但立即结婚是不现实、不可能的。她不知道毕业后会被分配到什么地方,可能是东北或内蒙地区任何一个偏远的部队单位。此外,这个时候结婚就表明她一直在谈恋爱,这将招致惩罚。部队所能给予的最轻的惩罚是把他们俩尽可能远远地分开。最近这些年里,部队领导就曾经故意把一些恋人分配到两个不同的地方。

她把董迈求婚的事只告诉了她的教员孔林一个人。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好心肠的结了婚的男同志,许多学员把他当成兄长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她需要有人给她客观的意见。孔林也认为现在结婚是不明智的,他们最好等到她毕业之后再作决定。他保证替她保守秘密,还告诉她,他如果也参与毕业分配方案的话,会尽力帮助她。

她劝董迈打消立刻结婚的念头,并让他放心,她早晚会嫁给他。毕业临近的时候,两个人都变得紧张不安,希望她能够留在木基市。他垂头丧气,而这种消沉反倒使她更爱他。

毕业分配的结果是她留在医院里,在内科做护士,属于行政级别二十四级的低级军官。这个好消息并没有使董迈和吴曼娜高兴多久,因为一个星期之后,董迈接到通知:他的无线电台要移驻到福源县一个新组建的团里去。福源县在木基市东北二百多里的地方,靠近中苏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