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两天后,爸爸约王老西在同一家小饭馆见面。两人匆匆吃了点包子,王老西就亟不可待拉着爸爸出门。出乎爸爸意料的是,王老西对工厂生产线的消息显得一点都不兴奋。他痛快答应了帮忙去联系外国老板,也对技术转移点头称道,但他对这些都像是过场似的走程序,恨不得赶快跳到重要的环节。重要的环节是什么,爸爸不知道。

王老西拉着爸爸,穿过街巷,直接走进小公园。这一年城市气氛已经回暖,猎奇的力量超过对权威的恐惧,又开始有人弹吉他,几对小情侣,坐在长椅上,忸怩又羞涩地并肩坐着,偶尔靠靠肩、拉拉手,空气缠绵温暖。爸爸觉得在自己和王老西两个人一道逛公园实在是太奇怪了。他故意落在王老西后面两步远,王老西却总是等着他跟上来,头凑得很近,似乎要谈什么密谋的事情。爸爸让他快点说,他又欲言又止,说一定要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再说。

“现在行了吧?”走到一个假山后面,爸爸说。

王老西还在探头东张西望。

“到底啥事?”爸爸有点不耐烦。

“我跟你说,我这次是逮着一个大机会,这要是能成,赚钱赚大发了。”

“什么机会?”爸爸很有点怀疑。“外汇。”王老西蹦出两个字,吓了爸爸一跳。

“什么外汇?”

“我跟你说,现在广东那边都需要外汇,拿不到指标,什么美元啦、港币啦,价钱都炒得高着呢,谁要是能拿着外汇局的外汇指标,当场就能赚一大笔。”

爸爸仍然狐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手里有外汇?”

“我没有,”王老西的脸凑得更近了,“但是有人有。”

“……谁啊?”

“你认识,”王老西咧开嘴笑了,笑得很开心,又有一点诡秘,“我已经联系过了,没问题,你就跟我说想不想干吧,要是想干,咱俩就搭伙一块儿干。”

“我得先看看,我这还两眼一抹黑呢,你就说了那几句话,我哪有主意。”爸爸想了想又说,“不过……是去深圳吗?”

“是,深圳!还有广东其他地方。”爸爸心动了,但还是说:“嗯,我考虑下看看。”

“别考虑啦,”王老西夸张地甩着手拍了拍爸爸的手臂,“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次是最好的发财机会了。这么着吧,今天下午下班以后,你要是没事的话,就跟我去趟外汇局,我带你见见那人,你见了就放心了。”

爸爸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两只麻雀打打闹闹着从他们脚边跳过,飞起来,唧唧啾啾飞过阳光下安睡的湖水,四周的垂柳恬静怡然。

下午下班之后,爸爸一出厂门,就看见王老西抽着烟,推着自行车在门口等着。他用嘴叼着烟,一只手拿着一只小镜子,另一只手对着镜子反复捋额头前的几撮头发。看见爸爸,他很开心似地蹬了一下车子,滑行着过来,对从厂子里结伴而出的女工像熟人一般打招呼,引人侧目。爸爸看得尴尬,不想引人注意,低着头往小路上骑。

王老西跟上来,靠近爸爸身边,神情亢奋地和爸爸说着他这一个下午打听到的新情况。他一边指路,一边说着他认为这件事如何如何有利可图、如何如何可靠、如何如何有发展,说这次若成了,将来可以顺便搞进口,又说这次还有大人物支持,一定不会出娄子。爸爸问今天到底带他去见谁,王老西非说待会儿你见到就知道了。

不知为什么,爸爸有点不安的第六感。

在外汇局大楼门口,爸爸忽然不想进去了,王老西连说带哄,拉着他往里走。

就在两人推推搡搡进入大厅的一瞬间,爸爸看到了楼梯上走下来的人。

是于欣荣。

他呆愣住了,接下来的反应是转身要走,可是王老西拉住了他。下一秒,于欣荣在身后清脆地叫了一声:“沈智,不认识我了吗?”

爸爸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片刻犹豫间,于欣荣已经走到他面前,扬着头对他说:“是我让王老西把你找来的。”

爸爸有点怨怒地看着王老西:“你这是……?”

“是我求他啦,”于欣荣抢先说道,“王老西来求我办事,我就跟他说,他要是能把你带来,我就帮他的忙。”

王老西有一点得意洋洋,俯身向于欣荣说:“我把人给你带来了,指标的事怎么样了?”

于欣荣一笑,朝楼梯歪歪头:“我能说话不算话吗,上楼说吧。”

她带着王老西往前走,爸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于欣荣回头,又走回爸爸身边,问:“你顾虑什么呢?顾虑我吗?你放心,咱们今天就谈生意,别的什么都不说。”见爸爸仍然犹豫不决,又粲然一笑道:“走吧,干吗呢,我又不能吃了你。”

爸爸心里翻过了几轮念头,他先想着上去打于欣荣两个耳刮子,也算是解了多年心结,但他这一辈子没对女人动过手,即便是文革中武斗的那几年,也没和女人打过架,真到动手时有点下不去手。另一方面,于欣荣的若无其事让他觉得,自己若是仍然记仇,倒显得气势上落了下风,就好像对方已经完全忘却了的事,自己还一直念念不忘,从心理上就弱了一头。最好的办法是做出无所谓的轻蔑状,然后找另外的机会,也狠狠摆她一道,拍拍手走掉,既不显得怨妇一般纠缠不休,又释放了心里的郁积。只是爸爸也不知道,眼下要谈的这桩生意是不是合适的机会,毕竟现在要从于欣荣手中拿到他们所需的外汇,要求助于她。

心思翻转中,爸爸被王老西一路拉上了楼梯,跟着于欣荣进了走廊右侧一间小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唯一的一张办公桌,桌后有一个半秃顶的中年男人,正抽着烟翻当天的日报。于欣荣叫了一声“赵处长”,三言两语把王老西他们的请求说了,一边说,还一边巧笑嫣然地俯身到秃顶男人耳边,叽叽咕咕讲一些话。爸爸看得烦躁,把脸转开,看着墙上的日历,看着窗外车棚,周遭的对话躁动漂浮,进不去耳朵。

直到最后,中年男人说了句:“好事,国家现在讲开放,咱们这也是响应国家号召了。”

然后于欣荣送他们出门,一边走,一边撒娇似的说:“怎么样,我还行吧?”

爸爸不语。

于欣荣又低头说:“我知道你成家了,挺好的,不过别跟我说你家里的事儿,我不想听。以后没事儿多上我们这儿来坐坐,咱好好聊聊,看还有没有别的合作的机会,现在挣钱机会多着呢,咱们双方都有好处。”于欣荣说得不动声色,让人判断不出她的态度。

爸爸不语。

直到从外汇局出来、分手的时候,爸爸才知道,他们成功拿到了 500万的外汇留成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