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医院的日子颇不好过。

妈妈后来告诉我说,我只住了一个月整,但我自己感觉却住了一整年。起初几天我完全没有印象,后来意识清醒了,但总是睡。只记得被人问很多重复而简单的问题,定时吃药。病房设备老旧,很空荡,三张病床,每张床边有一个小小的木质床头柜,墙边有四把椅子,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墙是单调的蓝色。我一个人躺着,整日看着白茫茫的天花板,让血液里的液体发挥作用。

因为药片的缘故,我的状态很不好,眼睛和头脑都呆滞,昏昏沉沉,心跳得很慢,神智也不是特别清楚。我很想把一切理顺,可是脑中总有某种阻碍的力量。过去的日子像床底下压着的年历,泛黄而人影蒙尘,我去看,它们就藏起来。药片锁起我的回忆,也锁起我思考的能力。

我说不好我做了哪些治疗。医生并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我的问题像堰塞湖淤积在我的心里,冲不出河道,摇摇欲坠,只好一重重为堤坝加码。失控的情绪像被麻醉枪昏迷的怪兽,以怪姿态趴在围栏里,沉寂而充满不甘。我在它和药的角力中精疲力竭。

只有非常偶尔的时候,药与药之间出现空档,留下气口和逃离的缝隙,我的亢奋和糟糕情绪喷薄而出,仿佛脱离父母监管的叛逆的孩子,不爆发就对不住这难得的机会。每每药力退却,我就觉察出比以往更强烈的躁动不安,有说话的冲动,对人滔滔不绝。大部分时候,护士会及时用新的药片将亢奋抓回笼中,但也有个别时刻,它驱赶我奔向某个地方。

一个下午,我从住院部闯到门诊楼,找到我的主治大夫。我做出完全理智冷静的样子,告诉主治大夫我住院以来的思考。

“大夫,最近几天,我感觉我很清醒,头脑很理智,所以想了不少事情……我一直想把自己弄清楚一点,弄清楚我现在的一些想法是从何而来的,现在的一些情绪和倾向是来源于什么事情,受了什么影响。我想让您帮我分析一下。 ”

大夫看我的眼神隔绝而狐疑:“然后呢?”

“然后我不想吃药了。您帮我鉴定一下行不行?”

“为什么不想吃药了?”

“如果我没有病,为什么要吃药呢?”

“吃药不只是治病,”大夫静静地说,“吃药是帮助你更好地控制情绪。没病的人也很多时候需要控制情绪。 ”

“不吃药不能控制情绪吗?我就是希望您帮我理清一些思路,包括我过去的一些事情。心理分析不都是这样的吗?分析清楚了,找到过去蛛丝马迹的症结,人就豁然开朗了……我看过那些书的。心理咨询不能帮人控制情绪吗?”

医生仍然冷冷地面对着我,说话有一点迟缓,像是我从前的家教老师引导我做题。这种感觉让我有点害怕,就好像他在考我,答错了要受到轻视。

“那你现在情绪波动的幅度大不大呢?”他问我。

“有时候大,有时候不大。”我想了想。

“几天有一次情绪波动呢?”

“说不好……差不多一两天吧。”

“人的情绪呢,”医生说,“分成自然波动的部分和超出的部分。遇到高兴的事情,你高兴;遇到不高兴的事情,你不高兴,这都是正常的。但是幅度超出的那部分就是生理的,别人若是波动三分,你波动十分,超出的那七分就是生理性的。我们能分析的是正常范围内那部分,对于对生理性的部分,还是得用生理性的办法。”

我沉默了片刻。医生可能以为我在犹豫是不是要接受他的提议。可我只是在考虑该怎么拒绝。“大夫,”我说,“我不觉得我的情绪波动是生理性的。”

医生没有接话。

“我是说,我只是有些纠结,想把一些事想清楚。我并不是没有来由的情绪大起大落,我知道我为什么难受,至少很多时候知道让我难受的那个点是什么。”

“是什么呢?”

“我找不到自我。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能明白。我觉得……怀疑自己比恨这个世界更让我难受。我倒是宁愿我能恨世界。我见过那样的人,每天特别生气,看什么都不顺眼,骂这个骂那个。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比我好受……他的仇恨能发泄出来,就没有那么难受。可是我做不到。 ”

“嗯。”医生点点头。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

“我也想绝对相信自己,可是我做不到。我怀疑自己做事的方式,怀疑自己做事的理由。也怀疑我这个人,虚荣、愚笨、冲动……我怀疑别人都知道我的毛病,只有我自己不知道。我还怀疑……怀疑我究竟还能为什么东西活着,我找了好多事情,最后都放弃了,现在怀疑什么事都不值得做。这些感觉搅和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嗯。”

“大夫,我比前一段时间已经好多了。我最近有点明白我的问题是什么了。”

我等了一会儿,大夫没有表态,于是我接着说:“我就是恐慌我没有一点自己的观点。原来我们学校有传教的,我曾经和一个美国人聊天,他说你觉得你每天头脑里的那么多想法都是自己凭空蹦出来的吗,不是的,我们每时每刻脑海中都闪现那么多念头,都是上帝输入进来的,他是我们灵魂的创造者,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感谢上帝。我当时很不以为然,我不喜欢被灌输,也不接受顶礼膜拜,所以我一口回绝了讲师。可是现在想起来,我确实没法回答他。我头脑中的想法是自己的吗?是谁灌输给我的?恐怕不是上帝,而是有千千万万人的声音灌进来。历史、金钱、书本、摇滚歌星、闲言碎语,还有什么我说不好。这些东西是不是我灵魂的创造者,还有没有哪怕一句话是我自己的话?”

“你现在这个阶段情绪不稳,最好别想这些事。”

“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接着说道,“我就是对这个问题没信心。”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医生说,“你其实可以慢慢想。不急于这一时。”

“您不明白,”我说,“这个问题影响到一系列的事。最重要的是,如果一切都是外界,如果没有任何一个想法是我自己的,那我还有自由可言吗?我想找到自由是不是就是奢望?这种恐慌,不是吃药能解决的。”

我终于停下来,口干舌燥。我的嗓子有点痛,但是不想找水喝。我注视医生,目不转睛,生怕一个小动作会打破此时僵持的专注,也怕错过他的反应。房间里寂静得像没有人存在,日光灯透过金属栅栏发出快速而微弱的闪烁。医生在他的电脑后面静坐着,打量着我。我的呼吸声变得清晰可辨,气体滑过身体的骨架,共振像机器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