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7页)

阿炳像梦游一样离开他生活了二十五年的乌镇,没有人知道他将去哪里,包括他的母亲。接他的船有如接走一只鸟,接到另一个世界,为的是让他在现在这个世界里消失。船像一道屏障,划进河水,就把阿炳的过去和以后彻底隔开了……

和刚才的热闹相比,此时阿炳家院门口简直静极了,像是风暴之后重新恢复平静的沙漠,甚至孤独,只有几只鸡在找着闲食儿。

小卖部的窗洞上趴着一个人,他好像在跟店主说着什么事。此人转身来,拿着刚买的香烟,走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店主出来,只见他晃着一只空洞的袖管,另一只手控制不住地在发抖。店主想叫住刚才那个买烟的人,却见他已经拐弯进了另一条弄堂。

店主仓皇地四下张望,跌跌撞撞地,向着阿炳走的方向追去。

祠堂前聚集着不少刚才给阿炳送行的人,他们意犹未尽的样子,七嘴八舌地:

“不要说阿炳,我说那个安同志才是个傻子。”

“为什么?人家是国家干部!”

“国家干部中也难免不混进傻子,阿炳又瞎又傻,安同志还把他当宝贝,这不是大傻子是什么?”

店主一颠一颠地跑过来,他满头大汗,到跟前了,还摔了一跤。

有人开玩笑:“你不好好卖你的东西,来给我磕头干什么?“

店主一屁股坐在地上,气急败坏地问:“阿炳呢?”

“走了,你赶不上了。”

店主说:“坏了!你们赶紧把他拦住……”

“怎么回事?”

“安同志是坏人!他要阿炳是去做药的,用骨头做药!”

有人半信半疑地:“你胡说,他有证件的,三爸都看了……”

店主气得又站了起来,说:“我……刚才一个人亲口跟我说的!”

“谁?”

“一个外乡人,他在我这儿买了包烟,刚走。他说他认识那两个人,安同志是专门做这营生的,上个月5号还在后村出大价钱买走了一个傻子,转手卖给上海一家大医院。这些傻子到医院就像一条狗、一只猫,今天被抽出骨头来看,明天又打开脑门来看,等都看完了,就把他们的骨头烤干,磨成粉,做成药,卖给人,说反正都是废人了,怎么糟蹋也不可惜。”

有位妇女先急了:“啊哟哟,这是真的?可怜的阿炳……”

店主继续说:“他还说,现在朝鲜在打仗,很多志愿军受了伤,有的眼睛瞎了,有的被炮弹震傻了,所以要很多阿炳这样的人去做药,治他们。”

妇女吓坏了,哆嗦着:“这怎么办?阿炳……落到坏人手上了。”

忽然一条野狗嘴里叼着一只什么东西飞奔过来,几条狗在后面追着它。

“今天都是怪事?野狗怎么进村了?”

几只狗围住那一条野狗,抢着它嘴里的东西。

那个人忽然叫得声音都变了:“狗嘴里,是一只人手!”

金鲁生先上了船。

岸上,阿炳妈和阿炳正在作最后的告别,安在天和三爸一左一右地站在他们边上,只等他们说完话就上船。送行的人主要是孩子和妇女,约有十几个人。

阿炳妈从身上摸出玉,给阿炳戴在脖子上,红着眼睛说:“阿炳,妈送你一块玉,它会保护你的……”

阿炳:“它保护我……”

“对,它保护你……这块玉还是你外婆留给妈的,你好好戴着它,千万不能弄掉了。”

“我不会弄掉的……”

“妈不在你身边了,以后你受了委屈,就跟这块玉说。跟它说了,妈就听到了……”说着又拿起玉,“出门在外,顺当是第一……你是有灵的,求你今后保佑我家阿炳平平安安……”

三爸:“大妹子,不早了,让阿炳上船吧。”

“买烟的人” 鬼祟地藏弄堂的一个角落里看着——一群人操着农具,咋咋呼呼地朝码头追去。

阿炳在安在天的搀扶下,上了大船。阿炳妈也想上,被三爸拦住了。

三爸:“大妹子,就送到这里吧。”

阿炳妈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吱唔着,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三爸:“阿炳是去做事,让他高高兴兴地走。”

船上船下一片送别声。

突然,阿炳象想起了什么,焦急万分地朝码头上高呼大喊道:“妈,我今天……忘记给你带柴火回来了,怎、怎么办……”

船才离开码头,安在天还来得及掏出钱来,塞进烟盒里,奋力抛上岸去。

安在天大声喊:“阿婆,接住!”

三爸替她接着。

阿炳扎进安在天的怀里,像对他母亲一样,“呜呜”地哭:“安同志,你是个好人……呜呜……”

大船离岸越来越远……

一伙人横冲直撞地奔来,鸡飞狗跳的。冲到井台时,正好和送行回来的人碰上。

冲到最前面的人问:“阿炳呢?”

三爸:“走了,怎么了?”

听说阿炳已经走了,一伙人顾不上解释,便加快速地走向前去……

三爸拉住跑到后面的一个人,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说:“野狗刨出来了一个死人,那个安同志是要阿炳的骨头做药的……”

阿炳妈顿时软倒在地,朝天疾呼道:“阿炳,我的阿炳……”

在井台洗衣服的那个妇女赶忙抱住阿炳妈。三爸顾不上阿炳妈,又朝那伙人追去……

愤怒的村人手中拿着当武器的各种农具、鱼具……

后来安在天才知道,为了拦住村人赶去青镇追杀他们,三爸把拴船的缆绳一圈圈缠在了自己的腰上,结果愤怒的人们失去理智,船开走了,竟活活地将三爸拖进了河水里。三爸有幸没有死,但从此身体落下很多毛病,他不得不离开了上海音乐学院,回到乌镇,和自己的老母亲始终在一起,了此残生。

在上海市公安局刑侦处,黄处长问:“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金鲁生:“分秒必争,马上回我们单位。可以肯定的是,我们这次行动已经被跟踪了。我在乌镇杀的那个特务,就是害死罗山的‘灰长衫’,他不可能没有同伙。特务下手的下一个目标一定是火车,所以我想改变计划,不走火车,改行汽车,你能不能派个车送我们回去?”

“没问题,还是让小钱跟着你们。”

“我们要做好路上作战的准备,这儿有冲锋枪吗?”

“有,什么枪都有。”

“那就带两支冲锋枪,多备点子弹,如果有手榴弹也带上一些,天黑就出发。”金鲁生摸出上次向黄处长借的枪,“这枪我暂时不还你。”

“你还要用嘛,先别还,到时交给小钱就是了。”

“我在想,从罗山出事,到乌镇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特务,好像我们的行动已经没有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