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5年夏天,在上海龙华烈士陵园,记者小隋带着一个摄像师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今天采访的人是已经年过八旬的老同志安在天,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圆满完成这次采访任务。他一边手指敲打着矿泉水瓶子,一边向陵园门口张望着。终于看见一个老人向这边蹒跚着走了过来。

“来了。咱们上。”他说着站起身来。

老人弓着身子,怀抱一束鲜花。小隋立即迎上前去。

“安老,您好!”在小隋自报家门后,老人停下步子,和小隋亲切握手。老人一个劲儿地表示歉意让小隋他们久等了,小隋连声说自己也是刚到。

陵园里树木葱郁,几乎没人。小隋陪安老走在水泥甬道上,老人告诉小隋说因为这里不让停车,他让司机在门口等了。

他们在甬道上走着,目光搜寻着,最后停在一座坟前。这是一座夫妻合葬墓,上面写着:钱之江(1891~1932)、罗雪(1895~1934)。安老将那束洁白的百合花敬献在墓碑前,冲小隋笑了笑,示意他离开一下。

安老:“我想单独跟他俩儿说几句话,你在我不好意思。”

小隋会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开了。老人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小隋赶忙掏出了相机,按下快门。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巾,擦了擦眼睛。

安老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嘴里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安老站起身来,小隋赶紧过去要搀扶他。老人立即挥手示意不要,自己缓缓地站了起来。

小隋忍不住地问:“安老,这里安息的是您什么人?”

安老指着墓碑,缓缓说道:“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分居,他们1997年夏天才好不容易搬到一起。”老人顿了顿继续说,“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

小隋很是吃惊:“为什么他们这么多年,没有合葬在一起?”

“革命需要嘛。”

往回走的路上,小隋经不住好奇地问:“那您……怎么姓安?”

“革命还需要嘛!”

小隋搀扶着老人在甬道上走着,老人叹了一口气,说:“其实,钱也好,罗也好,安也好,都不是我家祖上的姓氏。我们祖上跟你是同姓,五百年前说不定我们还是一家子呢!”安老爽朗地大笑了起来,“姓名嘛,本来就是个符号,代表不了什么。我曾经在一次为期只有半个月的行动中,就用过七个姓名。干我们这行的就这样,为了掩护身份,要经常改名换姓。革命需要我们这样,姓百家姓,吃百家饭。哈哈,改来改去,假的变成真的,儿子老子变成了不是一家人。”

小隋问:“您父母亲也是干这行的?”

“我父亲可以说是我们这一行业的元老,建党初期的老党员,一直卧底在敌人内部从事地下工作,他牺牲的时候,当时我才十岁。”

“是被国民党杀害的?”

安老迟疑了一下:“……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小隋一愣。

“如果要说这个,话可就长了。我的长相随我父亲,声音也象……”

苏州河的夜,不再是白天的迤逦风光,河面上马灯摇曳,一灭一明,散发出诡异的色彩。瓢泼大雨笼罩着河面,使岸边的乌篷船在风浪中摇摆不定。

闫京生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河湾,穿黑色雨衣的一伙人沿岸在跑,象一个个飘忽的鬼影。他鹰隼般的眼睛,顺着帽檐往下滴答的雨水连成一线……

就在这时,一艘快艇也在向乌篷船靠近,“突突”的声音夹杂在巨大的风雨中。

船上,有人警觉地一回头——

有人飞身上前,扯灭马灯。

岸上,无数支枪从黑色雨衣下伸了出来……

船上大约有十几个人,正在集会,探照灯一下子亮了,照得船内如同白昼。众人目光齐齐地落向一个男人的脸上,纷纷站起来,贴着船壁而立。船在激烈地晃动……

那个男人显然是头目,他不由分说,拔出枪来,看他旁边的女人。女人点点头,男人立即冲着女人的太阳穴,扣动扳机——

女人喷血倒下!男人冲众人微笑了一下,也饮弹自尽。

外面,无数支枪一起开火!

乌篷船被密集的子弹打着了,瞬间千疮百孔,继而冒出鲜红的火苗。在火光的映照下,一个又一个人倒下。有人从船里挣扎地跑出来,纵身跳进了苏州河,闫京生见状,拔枪射击,子弹打在汹涌的河面上,投水者头部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

快艇径直向投水者碾了过去。

快艇过去了,河面已经没有了投水者的身影,只有雨水击打在河面,砸出一个个坑,也象旋涡……

军人舞会上,钱之江和唐一娜的舞蹈几乎成为全场人的焦点,潇洒的甩头、转身、踢腿、令人眼花缭乱的旋转,与其说他们是在跳探戈舞,不如说是在表演。

充满绅士风度的钱之江面对霓虹灯下梦一样的气息,以及唐一娜深深沉醉的眼神,却心如止水。

汪洋的太太嫉妒地收回目光,罗雪坐在舞池底下的座位上,十指相环,她沉静的表情,欣赏着场子中间神采飞扬的丈夫。

汪太太话语间酸溜溜地说:“这些男人啊,我不看都知道他们有一颗一样的心。”

罗雪:“什么心?”

汪太太:“花心。”

钱之江带着唐一娜又一个转身,快步向前,脚下节奏陡起,唐一娜盯着钱之江的眼睛,浅浅一笑,就地一个转圈,钱之江舒展开来……

这时候,闫京生从门口走了进来,他戴着一双醒目的白手套,慢慢走到罗雪身后,罗雪仿佛并不知觉,她的目光依然射向舞池的中央。闫京生一只一只地褪下手套。

就在乐队群情激昂的演奏声中,闫京生突然象猛虎一样,跨过罗雪,将枪口抵在一个看热闹的军官脑袋上(代号为“大马驹”的中共地下党员),响起“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声。

外滩海关大楼的大钟响了,中午12点,整点报时。黄浦江上,一声沉闷的汽笛,有轮船开了过去……

弄堂口的小纸烟店是典型的夫妻老婆店。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手抄在口袋里走过来。老头放下饭碗,殷勤地迎了出来,警觉的眼神却不易察觉地扫向了四周:“先生,要买香烟吗?”

“鸭舌帽”掏钱包,却掏出一把手枪。

老婆正要盛饭,不经意地朝外面瞥了一眼——

学校里已经放了学,操场上空无一人。教员办公室里,天天被老师留了下来,他无精打采地双手背在身后,结结巴巴地背诵《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唏。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