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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无聊地打着呵欠。我觉得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之前,每天早睡早起,都不觉得困。现在,每日里睡到太阳照屁股,却依旧感觉没睡够。

恍惚间,我听见外面有汽车的喇叭声,眯着眼睛去看,只见村口那里开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卷着长长的灰尘。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这车没有去村里,反倒向寺庙的方向开过来。车子开到寺庙门口,可以看清楚是一辆很高级的奔驰轿车。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汽车开到我这里来?我觉得有些怪异,不由站直了身子。

车门开了,下来三个男人。其中有个男人,皮肤黑红,看上去有些面熟。我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他不就是上次在我庙里做过佛事的船老大吗?我有些心慌。

当初,接这场佛事时我就心虚。后来,佛事中途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一直都看上去不高兴。虽然佛事过去这么些日子,可我却总是担心他会回来找我的麻烦。好了,现在这一天总算是到了。

我整理了一下僧衣,硬着头皮,快速地下了楼梯。到了楼下,马老大正好迎面走过来,还没等我开口,他却先冲着我双手合十,连声叫道,大师好,大师好。旁边的两个男人也学着他一起叫。我愣住了,什么意思,看这架势,不像是来找我麻烦的呀?

我惴惴不安地将几个人迎进了楼下的禅房。说是禅房,其实不过就是上次佛事时收拾出来的一间破屋子。一张八仙桌,几条骨牌凳,这还是村中一位孤寡老人死后,周老太太从她家里搬来的。可一进禅房,船老大和他的随从不但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反倒啧啧称赞,说我名不虚传,这样清苦朴素,真是大师风采。

我听着他们的话,觉着怪怪的,只是笑,拿出一次性纸杯给他们泡茶。

坐下后,我心里盘算了一下,便小心翼翼地问马老大,马老板,最近出海收获怎么样?

马老大没说话,反倒先笑了起来,旁边的两个随从也跟着笑。我被他们笑得有些莫名其妙。

没收获吗?我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马老大停住笑声,摇了摇手,大师啊,真是不服不行啊。上次在你这里做了佛事,一出海,就碰上了大鱼群,那鱼多的,你是没看见那场面,哎哟,连网都拉不动。最后,打上来的鱼,把鱼舱都塞满了,人踩到鱼堆上,两条腿就像陷进了泥潭,半天都拔不出来。

马老大说起那个场面,似乎嘴巴不够用,还伸出手用力比划起来,似乎此刻他还沉浸在当时那个丰收的场景之中。我认真听着,闻着他们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海腥味,这才完全放下了心。我在心中默念着真是菩萨保佑,总算是又过了一关。

马老大转身指着另两个人说,这几个兄弟都是随我出海的,我说的那些都是他们亲眼看见的。广净大师,你说怪不怪,村子里好几条渔船出去,最后就我一个人拉着满仓的鱼回来。我跟兄弟们说,我是遇上了活菩萨,如果不是碰上了活菩萨,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旁边的两个人便点头附和着,我的脸顿时烫了起来,赶紧摆手,说,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

说了一阵,马老大便提出要去拜拜菩萨,我就带着他们到了观音殿。几个人上香点蜡烛,然后虔诚地跪在观音大士前跪拜,起身了,都从口袋里摸出厚厚一沓钱,塞进功德箱。随后几个人又回到禅房里吹牛,再坐了一会儿,便都起身,说有事要回去。我将他们送到门口,到了门口,那个马老大打开汽车的后备箱,取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塞给我。

广净大师,我也不知道给你买什么。总不能拿鱼来吧?你是出家人,又不能吃。想来想去,还是干脆拿点钱吧。我知道大师不看重钱,我跟几个兄弟都说了,上次佛事,原本说好了要花二十万,可大师非要还我十万,哪里见过这样的出家人?反正我是没见过。不过,今天的钱,大师一定要收下,没别的意思,算是我个人给大师的供养款。

我掂着手中的钱,应该有五万,我有些心虚,将钱递还给他,说这钱我不能收。

马老大却急了,大师,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啊,嫌我的钱有鱼腥味啊?

我看着马老大黑红的脸憋得跟猪肝一样,心想也是不能再推,只能收下,再三感谢。

我站在寺院的门口,目送着马老大的黑色奔驰开远。车子走了,路面上被轿车卷起的灰尘也逐渐平息了下来。日头斜射,将我的身影打在地上。我看着自己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我想起了周郁。这个马老大正是周郁带来的香客。

我觉得心里有些难过,不知道周郁是不是真的去了上海,现在过得如何?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又这样突然地离开,就像一阵风一样,迅疾而神秘。我摸出手机,翻出她的号码,想打给她,犹豫了一下,又将手机放了回去。

我回了家,我将马老大给我的钱里拿出了两万,这钱,我得放在秀珍面前,让她看到。

那天,周郁从我这里借了钱。我便主动给秀珍打了电话,我不想瞒她,这样的事情,让她主动问起,反而不好。当然,我没提周郁,我只是说一个朋友急用,问我借了两万元。秀珍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就什么也没有再说了。

原本这样的对话到这里就已经够了,可我却觉得不甘心。我说不出来,似乎我觉得秀珍对这个事应该有更多一点的关心。于是,我便又问了一句,秀珍,你不问问是哪个朋友借的吗?秀珍却不咸不淡地答道,这是你挣的钱,我听你的。

我很失望。我说不清楚什么时候秀珍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有什么情绪,她都不在我面前展露,她喜欢将它们一层一层折叠起来,然后藏在肚子里,仿佛那里面有一个小箱子,装得下任何东西。我知道,借钱这个事,秀珍应该会有想法。对我们来说,两万元并不是个小数,我没跟她商量就借了出去,她肯定不会乐意,但她却收敛着。我不喜欢秀珍这样,如果生气,她可以说出来,甚至骂我一顿。可现在呢?她却什么也不愿意说,似乎我们就是陌生人,我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我觉得心情有些低落,我说不出这种感觉,对于秀珍,还有孩子,对她们来说,似乎我正慢慢成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她们不再关心我。我的任何事,似乎都引不起她们情绪上的共鸣。

秀珍看见钱的时候,有些发愣,你拿这么多钱做什么?

上次不是有个朋友问我借了两万吗,现在她还回来了。

秀珍应了一声,依旧显得很平静,钱不要给我,你还是到银行存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