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化

我在前面提到过易眼镜的入狱,这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是这样的:那一天下班以后,他骑着一辆破摩托,驮上老婆上了路,准备去给岳母家安装抽油烟机,随身携带了一根钢条,还有螺丝和扳手一类工具。在路口等待绿灯的时候,摩托熄了火,怎么也踩不发,急得他满头是汗。身后一辆汽车拼命鸣喇叭,还有脑袋伸出窗子大骂:"喂喂,好狗不挡道!小杂种,一边去!"

"你骂什么人呢?"他戴着近视眼镜,没看清那是一辆警车。

"骂了又怎么样?"

"骂人就是不文明行为,就要赔礼道歉!"

"活腻味了么?"几个人影冲上前来。易眼镜感到自己的胸口挨了一拳。踉跄了一步,待眼镜片里可以聚焦了,看见一个汉子还掏出什么东西,冷冷地顶住他脑门:是枪!

"你你你们打人……犯法……"他已经害怕了。

"谁打你了?"对方又扇了他一耳光,"谁打你了?"

对方用枪指着路边一个围观者,"你说,这里谁打人?"那人吓得声音哆嗦,手指着易眼镜,"是他!是他!"

对方又用枪指着另一个围观者,"你说,这里谁打人?"那人也吓得往人群里缩,下巴朝易眼镜摆了摆。

"看见没有?你自己打人,暴力袭警,还有什么话说!"对方用枪管把易眼镜脑袋抵歪了,得意地狞笑,气得易眼镜目瞪口呆。他妻子也气得大叫,但被另一个汉子揪住,没法上来帮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被逼向墙壁,不赔礼道歉就不能走人。他们的摩托也早被掀到路边,被一个汉子的皮鞋踹得转向灯碎了,车轮钢丝也弯了,链壳也瘪了。操枪者还说:"今天算是便宜你们,要不是有急事,先把你们送到派出所喂几天蚊子!"说完一口烟喷到易

眼镜的脸上。据易眼镜事后说,这一口烟雾中还夹着痰沫子。

意想不到的事就在这一刻发生了。事后不仅易眼镜回忆不起这一段,他妻子也说不清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只知道当时发现持枪者不知为什么慢慢矮下去一截,膝头半弯着的奇怪姿势,眼睛翻了白眼,身子优雅地旋转,旋了整整一个多圈,最后扑通一声旋倒在地上。然后她就听到了枪响,叭叭叭连响了几声,街上大乱,有女人的叫喊,有小孩的叫喊。她没看见丈夫的人影,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慌乱中也没法寻找,于是自己跳过一道栏杆,跑进了路边一个陌生人家。她后来才知道丈夫已经被抓起来了,罪行是用手中钢条把派出所的警察打成了重伤--当时他乘对方去转身的时候,看着那个后脑勺怎么也刺眼,就情不自禁举起了手。他手里居然有一根钢条。

易眼镜是一个文弱书生,当年下乡的时候,一听说中国的第一颗人造卫星上了天,曾跑到后山上大哭了一场,痛泣有科学家走到自己的前头,已抢走了他为国立功的机会,完全是一个书呆子。呆子专做呆事。怎么就把人往死里打呢?事后他自己也十分后悔,说没想下手那样重,劈西瓜一般,竟然在人家脑袋上劈出一条沟,差点把脑浆劈了出来。他努力回忆着当时的姿势,计算着自己抡臂的角度和力度,似乎要通过他的精确计算,证明脑袋上那条肉沟与自己无关。

事情的解释,只可能是他在那一刻完全失控了,完全丧失理智了,感情用事了。感情是一种较为危险的东西,常常与严密周到的思考无关,与一个人的性格常态和处世常规也无关。一丝狞笑,一个顶在脑袋的枪口,一口喷在脸上的烟雾,一辆在皮鞋下吱吱嘎嘎破损的旧摩托,这些东西构成的侮辱和欺凌,足以使一个人感情迅速集聚和爆炸。换一句话说,感情用事的时候,大脑里常常活跃着一些刺激性的具象,抽象的概念和逻辑之网顷刻崩迫害,再没有什么可以丢掉的了。但他不能接受一种强制,不能接受来自宣传画里的目光和手指。

在昆德拉看来,反专制的观念里可能透出专制的性格。那么这到底是专制还是反专制?性格与观念两相剥离的时候,性格常常表现为一种身体语言,表现为"怎么做"而不是"做什么",或者说是通过"怎么做"来隐秘地"做什么"。可惜的是,人们并不都是昆德拉,在这种隐秘的"做什么"面前常常是一个瞎子。很多理论教科书和历史教科书,只告诉我们谁是专制的而谁是民主的,但不告诉我们此人是"怎样"专制或"怎样"民主的;只告诉我们谁是立宪党而谁是保皇党,不告诉我们他们是"怎样"的立宪党或"怎样"的保皇党--比如说他们是不是有一根修长的手指,经常咄咄逼人地指向人们的眉心。在这些理论家和史学家看来,一根手指是人生小节,无关宏旨,不值一提。这正暴露了他们与昆德拉的区别,与文学的区别。

文学总是喜欢注意小节,注意生活中琐屑的具象,就像一个虚拟的在场者,注意现场中一切可看、可听、可嗅、可尝、可触的事物,因此与其说文学在关切着人们在"做什么",不如说更关切人们在"怎么做",即"做什么"之下隐秘地还在"做什么"。在文学家的眼光里,俄国的《夏伯阳》和美国的《巴顿将军》差不多是同一部电影。两部片子里的主人公都是将军,代表两种完全对立的社会制度和政治观念,但这一区别几乎可以忽略,事实上也总是被观众忽略。两位将军共有的勇敢无畏、豪爽洒脱、刚毅果决,还有偶尔出格的粗暴和随心所欲,才是更重要的东西。他们性格的共同,较之于他们观念的差异,在文学尺度下更具有本质意义:我们如果没有接受他们"做什么"的观念,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接受他们的性格--即隐秘地还在"做什么"。

不必误会的是,文学家也会注意言说,包括言说所传达的观念。区别可能在于,文学家会更注意这些观念的语境,注意各种具象可感的相关条件和过程,不避嗦饶舌地详加述说,以求观念得到生活语境的周全注解;而不像某些三流理论家和史学家们那样,只习惯于寻章摘句和断章取义,把生活语境当作提取观念以后的废料。正是因为这一点,《悲惨世界》(雨果著)里有保皇主义的言论,但并不是一部保皇主义的小说。《红楼梦》(曹雪芹著)里有虚无主义的思想,但并不是一部虚无主义的小说。

优秀的文学总是以其生活的丰富性,在历史中寻找人而不仅仅是人的观念,使历史跳动着活魂而不是徒具死骸--比如一堆观念的标签。

观念是很重要的,却常常是易变的,轻浮的,甚至是虚假的:碰巧读到了一篇时文,一个专制者也可以有民主的学舌;碰巧考进了某个专业,一个流氓也可以用法学来谋食。一个良民在政治高压之下也可能写效忠信,一个诗人在生计所迫之下也可能大写商业广告。一旦写下来,这些言不由衷的文词就可能作为证词,被人们考据并加以采用,编入教科书、国家档案以及各种历史资料汇编--如果需要这样做的话。但谁能保证那些白纸黑字不是一些假象?不是掩盖了当事人更真实的处境和更真实的内心?一旦缺失了细心和通达的知人论世,某些历史文献是否更可能把我们引入追述的歧途?这些观念的解读也常常成为问题。苏联著名革命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一段男主人公在朋友墓前的独白,曾经是理想主义的经典格言:"……当我死去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会因为内心空虚而烦恼。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把毕生献给了人类最高尚的事业。"就是这段独白,出现在一本革命小说里,后来便被很多人视为社会主义,甚至是斯大林主义的红色专利,一旦革命出现退潮,鄙薄和声讨之声不绝。但这些批评家也许不知道,苏联士兵说出的这段豪言壮语,其实是抄自美国人富兰克林的《自传》,属于一个美国早期政治家、作家以及资本家。德国思想家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特别分析到富兰克林的人生观,指出这种"放弃世俗享受以全心全意投入事业"的宗教情怀,代表了当时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文化,而"资本主义精神的发展完全可以理解为理性主义整体发展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富兰克林人生观一开始并不是什么社会主义观念,是正统的资本主义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