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页)

晓鸥依照他说的做了。她对自己有了个新发现:她不再像头一天晚上那样把自己的身体当宝库看守。他跟她在中午一块看了画展,吃了午餐。两人都不提Tiffani礼盒中的礼物,提了就有些彼此揭短的意思:一个是用不是好来路的钱往不是好去处的方面花销;一个是知道什么来路的钱也知道想用来买什么,可还是收受了。两人东拉西扯,话题不断地跳跃。尚先生原来是懂些画的,午餐间给她上了堂近代西方绘画史的课。她于是把他往好处看,从他身上搜优点,他写字漂亮,谈吐也漂亮,晓鸥自己文化白丁一个,但对于男人不经意露出的文化还是看高的。再说尚是个大财团的董事长,也知赌钱的可耻……等晓鸥警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合计起很远的事来。

卢晋桐像是有某种预感似的及时出现。姓尚的玩了个时间差,告诉卢晋桐到达拉斯维加斯的时间比他带梅晓鸥来的时间晚三天。三天够他得到一个半推半就的梅晓鸥,他是这样算的。至少够他看晓鸥裸游。走出裸泳这一步,他跟梅晓鸥就为未来埋下了伏笔。没想到卢晋桐订了早一天的飞机票。

上海男人隔着卢晋桐向晓鸥投来受伤的一眼。晓鸥被卢晋桐拥抱在怀里,从他肩头露出两只眼,看到尚心碎地微笑,他把他自己当成卢晋桐的秘密情人的秘密情人。然后他爽气起来,用大巴掌拍着卢晋桐的后背,把他往电梯间引领,嗓门也是宽宏大量的:"带你们去看看你们的房间!"

晓鸥蓦然间从他的话里听到攻守同盟的邀约。"带你们去看看你们的房间",上海男人约晓鸥跟他一块瞒住真相:他俩已提前一天进驻了总统套房;虽然一夜相安无事,但不安分已经开始,彼此都心照不宣。还有礼物和现钞的赠予和收受,那么不言而喻。电梯飞快地平滑上升,地心引力使人在不适和快感之间微微眩晕。

出了电梯又进入另一个电梯。这电梯的装潢使卢晋桐瞠目。这是必须用钥匙操纵的电梯。晓鸥实在无法表演她初次踏进它的惊喜。

只用了十分钟,卢晋桐就洞察到什么。他先是在主卧室看到晓鸥的洗漱包,还有一个他送她的香奈尔粉盒。浴盆边,华美的大理石上,放着晓鸥换下的内裤,一条小女生的雪白棉质内裤,但卢晋桐狠狠看了它一眼。

"你什么时候到的?"他问。

"昨天下午。"晓鸥答道。

卢晋桐脸黑了一下。她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么下作过。但卢晋桐什么都没问。她那一刻盼他问,只要他把话挑明,把他想象的丑事拿出来责问她,她就不再会心虚,不再会自我嫌恶。只要他审她,她就会赢回自己的清白无辜。她不是要为卢晋桐赢回她的清白,而是为自己。没有什么比自爱更重要。自己信赖自己的清白无辜,才会爱自己。因此她瞪着卢晋桐,几乎在挑起口角,快审问吧,想审什么审什么。她会哭闹一场,让卢晋桐为她沉冤。这可是个反守为攻的好机会,她会反过去声讨诛伐卢晋桐,有什么脸指控她晓鸥?他的承诺呢?不是保证一年之后离开老婆明媒正娶她梅晓鸥吗?!可是卢晋桐一句话都没问,跟个默默承受伤害的丈夫一样痛楚哀婉,连着抽了三根烟。因此晓鸥觉得包括她在内的三个人乌糟透了,狗男女透了。

矛盾爆发在下一天。卢晋桐赌场得意,赢了二十万美金。晓鸥逼他还给尚,因为姓尚的最开始给了他五万筹码。

"凭什么还他?他请我来的!说好赢了归我,输了算他的!"

晓鸥被他臊得眼泪也汪起来:"人家不要你还你就不还?人家还花销那么多钱请我们住总统套房,顿顿不是龙虾就是鱼翅……"

卢晋桐咬牙切齿,解恨地说:"活该,他愿意!"

晓鸥很想说,自己也接受了一笔不三不四的礼金和礼物。但她没说出来。如果在见到卢晋桐的半小时里没说出来,她已经失去了时机,永远失去了坦白的机会。卢晋桐刚到达酒店,她和他在大堂会合时就该把实话说出来,说的方式多的是,可以是没心没肺的:"晋桐,尚哥还给了我赌资呢!……"也可以是胆怯的,私房的:"晋桐,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姓尚的给了我一笔钱,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怪吓人的,你看要不要悄悄还给他?……"哪一种坦白都显得天真蒙昧,哪一种坦白都像二十岁一样年轻。但她把机会错过了。她隐瞒的是一件根本没有发生的丑事,而隐瞒本身却成了丑事。此刻她力图让卢晋桐争口气,把赢到手的钱拿出十万还给姓尚的,卢晋桐如此没商量地拒绝,只能证明那件根本没发生的丑事在三个人心里被阴暗地默认了。她解释和辩白都毫无由头。辩解只能是这样--

"你们什么也没干,他平白无故给你钱?!"

"那你以为我们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还干?!"

"我们什么也没干!"

"行了行了,你干没干我不追问!"

"你追问啊!"

"追问有用吗?干这种事还能被追问出来?"

"哪种事啊?!"

"你们干的,我哪儿知道?!"

"跟你说了,我再说一遍,我们什么也没干!"

"好好好,没干、没干,什么也没干,行了吧?"

"是什么也没干啊!"到这时她一定会有个热望:撞死在华美的大理石墙上。

"我知道你们什么也没干。那我能问一声,一男一女关在这样的套房里整整三十六个小时都没干点什么吗?"

假如辩解进行到这里,她只有撞墙,死给他看。

所以她不辩解。所以卢晋桐理直气壮地把赢来的钱全部兑换成现金,汇到自己户头,她一声不吭,任凭三个人的关系在暗地沤着,越沤越污糟。

当天的晚餐上海男人又挥金如土,晓鸥用眼睛哀求卢晋桐,哪怕做做样子,跟他争抢一下账单也好啊!后来结酒店的账单时,姓尚的还是那么漫不经心,谈自己的收藏、绘画、红酒、名车。他一面漫谈一面审阅账单,晓鸥和卢晋桐退后几步,等在他的侧后方。晓鸥对卢的耳朵说,他俩至少该承担一半房费。卢一句话不说,跟没听见一样。晓鸥又说尚总花得太多了,他俩应该把他们那间卧室的钱付了。

"闭嘴。"卢晋桐说。

"咱们凭什么让人家给咱花那么多钱?!你又不是没钱!"她屈辱得要哭了。

卢晋桐不做声。尚在跟柜台里的人讨论什么。

"以后我带你住那个套房。"卢晋桐低沉地庄严地说。

住那个套房不光要花得起房钱,还要挣到超级贵客的身份,这靠赌的频率、赌的流水累计;赌注之大,令人生畏。这意味着他卢晋桐还要更奋发地赌,更频繁、长久地出现在赌桌边。姓尚的似乎跟酒店经理争吵起来了。酒店经理熟识他,叫得出他的名字,一脸孝敬的笑容。卢晋桐叫晓鸥听听他们在吵什么。晓鸥的英文最多是幼儿园中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