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6/6页)

她到了凯旋门酒店大厅前台,说明自己是来认领那条手绘丝巾的。丝巾被叠得四方平整,装在一个小购物袋里。段是识货的,和晓鸥一样爱这条丝巾,这和他在建筑上的超好审美观也是紧相关联。一个有着巨大潜质做好人的混账。现在难道轮到她晓鸥来挖掘那些精良潜质?别逗了,她没那雄心和野心了。让老猫去挖吧。她把老猫招来,跟他摆出条件,段凯文可以让给他,要回的债务她只要两成,但现在他必须出六十万把段救活。

老猫瞪着她,一半上唇咧开,看着晓鸥这个葫芦里卖没卖毒药。

晓鸥见他掏出烟盒,替他按着打火机。猫哥这难道不是下注?愿意玩总得拿出赌资。干吗她晓鸥不自己玩?没赌资了,也玩够了。想想吧,猫哥,同意就签个合同。他要一天时间考虑。给三天都行。姓段的不是地道人。地道人就不用押注了。

地道我还请你老猫出马?晓鸥心里冷笑。她知道老猫不会把三天时间花费在考虑上,而是花在调查上。段的能力,曾经的丰功伟绩是经得住调查的。果然在第四天下午,老猫来敲晓鸥的门。他同意跟她签合同了。晓鸥知道他一定刚从北京回来,完成了一场透彻的调查研究加三思。

清晨五点,老史没有准时回家。晓鸥不放心了,起床随便套了条牛仔裤和T恤衫,就去了老史的工作室,工作室离她的公寓二十分钟车程,老史一般是骑车往来。走到工作室楼下,她看见阁楼上面灯光阑珊,不像在工作的样子。老史在为香港秋季艺术品拍卖会突击创作几件木雕,现在回家睡觉的时间从原先的凌晨三点推后到清晨五点。

她轻轻推开门。到工作室来晓鸥总是带有一种敬畏,寻常人对创造者那种不求甚解的敬仰和畏惧。所以她每次进入这里总是十分知趣,尽管这间工作室是租在她自己名下的。灰暗的黎明中只有一盏壁灯亮着,老史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眼睛看着天花板。

"你怎么来了?"他既无倦意,也不精神。

"你怎么了?不舒服了?"晓鸥轻声问,走到他旁边蹲下来。

"没怎么,就是弄不出来。"

他指的是创作不顺心,不顺手。

"我恐怕完了,怎么使劲都弄不好。过去是心里有手上无,现在心里都没有了。"

这种状态在这两年中时而发生,延续的时间有长有短。它一发生,老史就说自己完了,或者说自己本身就很平庸,自以为复制几千件居家摆设屈了才,实际上何才之有?!庸才罢了。晓鸥于是提醒他,每次这种创作低谷和自我怀疑都会过去,不过早点晚点的事。他却说这次过不去了,因为他从来没感觉脑子这么空过,举起刀之前还有点想法,可一举起来就不知该往哪儿落了,刚才的想法跑得干干净净,剩下个空空的脑壳。有时拼命地追捕还没完全散尽的思绪,就是捕捉不到,恨得撞墙……

晓鸥赶紧去摸他的额头,额头还好,再看看周围墙壁,墙壁也无损。他明白晓鸥的眼神,说自己要不是吃了那几种药,早就撞得头破血流了。老史每天都吃三种药,有时快睡着了,又噌地一下跳下床,冲进浴室去吃药。其中几次晓鸥见他跳下床去开药瓶子,马上提醒他,他已经吃过这天的药了,别吃重了;他会疑惑地问晓鸥是不是看清和记清了,万一记错,少吃一天的药可是灾难。晓鸥问他那是什么药,为什么一天也不能缺,缺了会发生什么灾难;他含混地说都是些治疗焦躁的精神药类,他自己也不完全懂。这个黎明时分他告诉晓鸥,这些药副作用很大,其中最可怕的副作用是削平创作的巅峰情绪。那为什么要吃呢?为什么要让它削平他呢?停了药不就能恢复创作巅峰状态了吗?

"创作状态倒是恢复了,你跟我的日子就难过下去喽。"他伸过一条胳膊,把晓鸥揽进怀里。

再追问,老史也没有说得十分清楚。

"吃了药,就可以做个正常的人。做个好人。不吃药,可能就是极富创造力的疯子。所以我还是做个好人吧。为你我也要做个好人,通俗平庸就通俗平庸吧,你说呢晓鸥?你配一个好男人跟你一起过。"

老史当然不可能平庸,起码晓鸥没这层担忧。她挨着他坐在地上,头靠在他没多少体温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