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5页)

老史站在她对面,手都没地方搁,脸似乎更没地方搁。见晓鸥涕泪俱下,汗也给哭闹出来了,他端起自己的茶杯,添了点水,一副伺候的姿态。晓鸥一把将茶杯挥出去,茶杯碎在一个木雕的土家族老人头像上,茶叶留在老人的脸上,茶水顺着老人的额头、脸颊、下巴流淌,滴答……

晓鸥挥手的一刹那就已经后悔了。老史不是没脾气的人。你可以把茶杯砸在他头上,但不可以去砸他的作品,没有那些作品老史自认为他那副皮囊是不值什么的。但老史竟然没发脾气,走过去拿起自己擦汗的毛巾,给木雕老人擦了把脸,仔细打量着"他",没伤着什么,又给"他"擦了把脸,垂下手臂,背还朝着晓鸥。她读出他的姿态:忍了吧。

而忍气吞声的老史更让晓鸥发疯。就是为了吃的这两年软饭,你就忍了吗?何况又是什么样的软饭:二菜一汤,或一天两顿打卤面,这么便宜就让你老史忍了脾气?你老史不是没种的人,你的血气呢?你有血气就不会瞒着我跟小小暗地联系了!你们是用邮件开始联络的,对不对?还告诉陈小小,你一旦离开我晓鸥会心碎,会受致命的伤害,所以让豆豆给我打电话……呸!自作多情!这两年多我天天巴不得你走,我好跟有意娶我的男人幽会,你以为我会死在你身上?有意娶我晓鸥的人多的是……

老史在这当口开口了。

"不过我觉得那个老猫对你不合适。"

晓鸥接着闹:谁说不合适?合适得很,我们都试过,背着你老史还常常试呢!她把跟老猫的荤话拿出来了。现在她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伤他、伤他、伤死他!

"你说的是气话……其实你生那么大气没必要,我跟小小什么邮件都没有通,你不信可以查我的邮箱。就是拍卖会上那个温哥华记者跟小小和豆豆带了消息,后来那个记者给我发了几封邮件。我对小小的感情当然是有的,这么多年了,又有儿子……不过对她失望到心冷的地步,也是实话。"

老史看上去听上去都够诚实。不过那种吃人嘴软的口气让晓鸥一点都爱不起他来了。长此以往恐怕是爱不起来的。也好,趁着不爱让他快走吧,以后慢慢再来回想,再来伤感。她这样想着,也就平静了,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里,晓鸥?!"这是受了惊吓的声调。没有晓鸥的日子他是怕的。两年多他们早就阴阳颠倒,阴盛阳衰了。

"还能去哪里?收拾你的行李去。"

她没有回头看他。他也没再说什么。但是她知道自己干得多么狠。

老史竟没有多少行李。三件中式褂子,两条裤子,一条西式短裤。他吃的两年便宜软饭也包括添置一件高质棉布的中式对襟褂,用作场合礼服。只用了晓鸥二十多分钟,他的东西都收在了箱子里。工作室可以暂时封起来,等他被陈小小接纳之后再把作品给他海运或航运过去。她在一种和自身相脱离状态中为他打点行装,自己绕开自己的内心走,直到她来到主卧的浴室,看到老史丢在洗脸台上的一根缠绕了黑毛线的皮筋。她拿起皮筋,发现自己的内心是绕不过去的。皮筋上卷着老史的头发,几根黑,几根半黑白。她想到两年多每次看他梳马尾辫时的随意和潇洒,又想到他起床前总是要醒着躺很久,一旦她催促,他便把她拖过来,搂着她,要她等会儿,让他慢慢醒透……

晓鸥头抵着镜子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镜子被她哭出一片大雾,老史扎马尾辫的皮筋被她的齿尖咬碎了。

夜里老史回到公寓,看见门厅放着他的箱子,晓鸥却在阳台上。老史来到主卧室和阳台之间的门口,看看晓鸥的脊背,又回到门厅。儿子和老史是前后脚回来的,男孩看见箱子,马上情绪高涨,似乎原谅了史叔叔在他家两年多的打扰,也原谅了史叔叔两年多分走的那部分母亲。他主动招呼老史,史叔叔要走了?

晓鸥听到老史含混地嗯了一声。她慢慢走进来,问儿子在外面和同学们吃的是什么,要不要来点消夜。儿子谢了母亲,他吃得很饱,一滴水都进不去。她听见老史拉开了箱子,拿出一件东西,又拿出一件东西……

"嫌我整理得不好?还是要检查少了什么?"晓鸥尖刻不减。

尖刻能缓解她的不舍,她的疼痛。心里有多不舍,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老史是她最后一个爱人,此生的恋爱史结束在这个叫史奇澜的男人怀里。她都不知道爱他什么。不知道爱他什么还当命来爱,那就是真的爱了。

"我的棒球帽呢?"老史说着就往主卧室走。

晓鸥跟进主卧室,嘴里还在尖刻,那顶破棒球帽有人会稀罕吗?

"我不管别人稀不稀罕,我稀罕。"

他看着晓鸥,突然把她紧抱在怀里。她没想到老史会哭。但她知道老史一哭就完了,心已经走了。他的哭是回顾:这两年多,跟她晓鸥,过得还不错,真的,挺可心的。

夜里老史疯了一样要她,要把这辈子跟晓鸥的情爱份额用一夜消费掉。而老史每一个动作,晓鸥都感觉到一个"走了"。

第二天上午,晓鸥叫老史起床,给他把咖啡和烤面包端到阳台上。感觉眼睛肿胀得厉害,她把墨镜戴上。

"吃完早饭给陈小小打个电话吧。"

咖啡似乎烫了嘴,他抖了一下。

"回北京先住酒店,再找房子租,别找太寒碜的地方。"晓鸥把四沓人民币放在他面前。

"我有……"

"我太知道你有了。"

晓鸥眼圈又红了。她匆匆走开,到厨房给儿子削水果。把儿子的早餐摆在小桌上,她拿起皮包出门买菜。还是老史给她做的皮包呢。她关上门,成功地把眼泪忍了回去。主卧室暂时让给老史和小小,她在场他们夫妻俩说话会拘束。跨进电梯之后,镜子里是一个孤单的晓鸥:半个月之后,儿子上了大学,她就是这样的了。她还会回赌场工作吗?不,不会的。那她还会爱上一个人吗?只能爱上一个人才能不爱老史。可是老史都爱过了,还可能爱别的谁?不可能了。可是她到底爱老史什么呢?

送老史去机场的时候,晓鸥的心情稍微晴朗了一些。她一生的感情苦难很多,相信自己能挺过来。路过金沙大门口,看见阿专和另外几个男人迎面走来。她想起自己还欠阿专一小笔抽头,便开了车窗叫了他一声。很久没见阿专了,现在成了个瘦阿专,看上去一脸的陌生。而他身边那伙人当中的一位看去倒挺面熟。记忆里搜索了一阵,晓鸥想起那张半熟脸属于谁。离飞机起飞还有三个多小时,本来要为老史做些采购什么的,现在她突然想证实一下她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