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裙(第4/5页)

海云穿着白色晚礼服在厨房烧晚饭,周先生看不透似地看了她一阵,问:“穿的这一身是什么东西?”

海云擂小鼓似的剁着菜刀,一边答:“穿着玩玩啊!”

周先生“哼”了一声,意思是:“花这么些钱就‘玩玩’啊!”

海云轻快地将菜倒进升起烟的油锅,没像以往那样回敬他。现在她不只有健将,还有了个卡罗,因此对这个七十多的丈夫,她从此可以不一般见识。

炒到最后一道菜时,健将出现在厨房门口,脸让汗淌得白一道黑一道。

“哎哟小死人!放了学哪儿去了你?几天不照你面!”她边说边欢天喜地搅着炒锅:“把妈想得!……”她没意识到自己在撒谎:这些天的夜里,她躺在黑暗里,听着周先生斯文的鼾,睁眼闭眼,眼前都是卡罗。

海云甚至没留意儿子的明显消瘦和病马般迟钝的眼神。

“去洗洗脸!疯得你……”她喜悦地责骂儿子,将炒好的菜一飞腕子倒进瓷盘。

晚餐桌上是两只冷菜,四只热菜,气氛远不如往常沉闷。海云顶忙,给健将不断夹菜,又去不时答对卡罗那双眼睛。周先生瞥几眼海云白晚装上罩着花围裙,摇头笑笑,还是决定对妻子的荒诞装束不加干涉。饭吃到一半,电话铃响起来。

卡罗接的,却马上将话筒递给健将,脸上是等看好戏的表情。健将完全木然地捧着话筒,忽然求救地将脸转向母亲。

“怎么回事?”海云问。

健将没说出一个成型的字。

“学校来的电话——他五个礼拜没上学!”卡罗说,以尖而长的拇指点点健将。

健将恶狠狠朝卡罗瞪去。

卡罗像根本意识不到健将的存在,抽出一根口香糖,嚼起来,“学校说,他们正在考虑开除他。”

“根本没这么说!你狗日的瞎编!”健将对卡罗吼道。

周先生一拳擂在桌上:“你嘴放干净点,不然我马上可以请你滚出去!”

海云还没反应过来,鼓着眼看看健将,又看看周先生。

卡罗对父亲咕噜了一长串英文,一面咕噜一面继续以拇指点着健将。那是只鄙夷而傲慢的拇指。

周先生脸完全青下来:“你干什么去了?!五个礼拜,你干什么去了?!”

健将不语,闷着头。海云知道儿子没出息得十分彻底,但无救到这步田地,她是意外的。她挪到儿子身边:“说呀,你没上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病了?还是老师种族歧视咱们?跟妈说呀!”海云恨不能为儿子想出所有借口。她用手臂环住健将的肩,脸几乎贴上去瞅他,希望瞅出什么病来。

“他有什么病?没看他刚才吃多少?”周先生大声道,布满老年斑的脸和手都在打颤,像是随时会厥过去,了结他勤劳兢业的一生:“他以为他这辈子就可以靠我养,吃我的、喝我的,靠我一天十个钟头趴在写字台上,来养他!”

海云看着自己年老的丈夫的额角,一根紫色血管蚯蚓般拱动。

卡罗这时也在看父亲的额角。他轻轻在父亲背上抚两把,又对他轻声讲了几句英文。

海云似乎突然明白卡罗在讲什么。他在撺掇父亲,离间父亲与健将。海云捡起一只青花细瓷盘掼在明晃晃的打蜡地板上。人们全抬头,只见她脸狰狞了一瞬后,去净表情。

“废料东西!杂种?你仗着谁呢!你心对口、口对心,说句实话:这些天你动的什么脑筋?打的什么下流主意呢?当我不明白你?别迷了心窍儿,废料玩艺儿!……”

健将完全不懂母亲在说什么,猛抬起头,两眼死死噙住泪。他突然纵身,抄起地上碎作两半的瓷盘,向卡罗砍去,砍到了卡罗额上角,一个细红的月牙儿刹那间晕开,不一会,血从卡罗捂在伤处的手指缝溢出。

海云扑住健将,嘴里念咒似的说:“杀!先杀你妈!是你妈的报应!……”

周先生已打了报警电话。十分钟后,警察们来了。三三两两的街坊在自己院子门口往一五○张望,蹊跷死静了二十年的这座银灰城堡怎么今晚让警车给热闹起来了。周先生到门口去抱歉,说家里的报警装置不小心被碰响,一场虚惊而已。

周先生和海云商量,送健将去一所寄宿男校,在五百里外,学费极昂贵。海云点了头:周先生肯出这样一笔钱,事情总错不到哪去,至少健将不算亏。

卡罗也被一所三流音乐学院录取,一个星期内就要到东部去了。

周先生悔过似的对海云说:“我陪你的时间太少,我准备马上退休,七十二喽。以后天天在家陪你。我们去欧洲旅行,去亚洲、南美!哎,你想去哪里?”

海云无神地笑笑。她正在整理挤得紧紧的一壁橱新衣,它们中的多数,她从来没穿过。

健将从外面回来,手里有个商场购物袋。“妈!”他叫了一声。

海云回头,见儿子从包里拎出一条夕照红的太阳裙。就是几月前她看中却没舍得买的那条。

“哎呀!……”海云小女婴一样将两只手掌在空中挥几下。

周先生走开了。凡是有健将的地方,一般是没有他的。

惊喜过后,海云问:“哪来的钱,你?”

“打工打来的。”健将答道。他告诉妈,那几个星期的逃学,他是去找工打了。试了七八家餐馆,终于一家收他做了厨房下手,一小时两块半。

海云这时已剥下了衣服,欲试新装,几乎裸出大半个身体。听儿子讲到此,她眼眶一胀,两大注眼泪倾出来。她不知低吟了句什么,将儿子搂进怀里——她那原始状态的雌性胸怀里。儿子在她赤裸的Rx房间一动不动,她又感到十年前那种拥有;这拥有感将支撑往后她与儿子的长相别。

海云穿着新装跑向客厅,正看电视的卡罗和周先生被她一道夕照般的色彩惹得回首。这件不伦不类的一塌糊涂的红裙子使父子俩都不由自主从沙发上欠起屁股,都赞叹与谴责地盯着这个三十七岁的女人。

健将跟上来替她整理胸前、背后、裙下,完全熟门熟路。

“穿这个……成什么话?”周先生自语般说,苦笑。

“放心,我不会穿出门!”海云顶他。

“是不能穿出门。”周先生说。

“我就在家穿穿。穿着玩玩——我有地方出门去穿它吗?”海云说。

海云看着镜中的自己,以及镜子折射出三个男人的神色。她明白自己是美丽的;她明白这美丽对他们是白白一种浪费,同时也对他们是无情的一分折磨。

当晚,卡罗埋伏在楼梯拐角。海云觉得他伤疤尚新的面孔那么要她命。她忽然感到这世上都错了,错了便对了。她笑笑;从健将与他冲突,她还第一次对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