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节

那个把她跟他盖到了一块的大印是非撕毁不可的。男人从背后伸过手来逮紧她两个腕子。他名叫郭大宏。这名字白纸黑字写在红本本上,她不愿看,不愿认得,还是看见了,记住了。于是她恶毒污秽的咒骂是指名道姓的。郭大宏又粗又长的胳膊缠裹着巧巧,她两个腕子要被他攥断了,他并不要拿她怎样,只要那红本本无恙。巧巧满脸糊着眼泪鼻涕、骂脏话骂出的唾沫,身上一件嫌小的细格子衬衫早已被搓揉得沿她身体往上褪缩,牛仔裤却在胡乱踢打中往下落,一段空白身子露在外面。郭大宏承受着巧巧对他祖宗八辈的毒咒,只连声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不知是指巧巧的疯狂骂街还是指她对红本本的拼死撕扯。巧巧的谩骂中夹有揭露,凭什么和你结婚?!不去屙泡尿照照去,看看自己有没有骡子好看!你以为诓一个女人来就行了?就能像骡马配种了是不是?!郭大宏一面摁住她的跳脚,一面也有几句答复,我咋知道你不同意?小曹说你早就同意,要不咋寄相片来了?巧巧勾起脚向后踹,很踹不到点子上,两只手又给制服得死死的,劲也使不舒服,怎么动怎么窝囊。于是嘴里更是千刀万剐的凶狠。骂一阵又出来了学生腔: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想搞封建奴隶制啊?还想虐待妇女、强迫婚姻啊?!郭大宏搭上茬说:你不愿意你收啥钱?攒一万块是容易的吗?巧巧心想,妈收的那一千块是由这儿来的。妈一辈子没抓过那么厚一沓钞票,唬得魂都不附体了,直是催巧巧写个收条。巧巧动作慢下来。老实的黄桷坪人,拿人家手短。没想到这骡子为她给出去一万块,为她这么舍得。看不出这大牲口倒是腰缠万贯哩。人家花了一万块,自然显着在理,随她撒野,也不同她一般见识。他见巧巧有些认账了,便哄她一样说,把那本本儿给我吧,撕坏了,赶明给你上户口,也不好办,她明白了,他牲口是牲口,毕竟挣国家的钱,占着个城市人口的名分,而城市户口是黄桷坪女娃儿们梦寐以求的头一桩事物,通过他她得到个城市户籍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哪个城市先不管,总之是有份城市口粮,有个城市居民身份证的人了。可这也算城市?连黄确坪的镇子都比它繁华十倍。在两个人撕扭不清的过程中,其实双方已完成了不少相互摸底、刺探。比如大宏说亏不了你的,我一月挣一百多还加奖金、夜班费。巧巧就说哪个稀罕,要是我到了深圳,一月就挣得到一千!大宏说,那是婊子去的地方,除了婊子就是骗子!巧巧烈马似的一蹴一蹴,我不管!我就是要去深圳!大宏说,等咱有了钱,我带你去还不成?巧巧嘴里仍在咬牙切齿,哪个要你带?我认都认不到你!她心里却想,哦,一个月一百出头呐。很快算了一下:一年能存出一千块呢。她又想,这个人看上去倒憨厚,恐怕还有点NFEA4;潘富强老婆要敢这么无法无天地闹,十顿揍恐怕都挨了。她的恨却还发不尽,对那假装书生的二流子,她扯直嗓子喊,哪天老子非找到你,你个流氓骗子断子绝孙的龟儿子!

这时门口站了个人,人旁边坐着灰狗。也不知人和狗待在那儿多久了。郭大宏一边对付巧巧,一边说,二宏你滚,有啥好看的!巧巧立刻找到个新的发泄目标,对门口那人和狗说:滚!滚蛋——看什么看?!叫二宏的人一脸很好看的样子。他好意地指着她对大宏说,她肉都露出来了。巧巧疯得一脸都披挂着头发,她说:八辈子丧阴德,养出这种傻子!郭大宏说,二宏我叫你走嘛,把门给我关上!二宏恋恋不舍,听巧巧声音越来越嘹亮,怒气把垂挂在鼻子、嘴巴上的一缕头发一会吹得飘舞一下,八辈子丧德,傻得猪都不拱,狗都不啃,傻得屙牛屎!大宏说,他傻他老老实实地傻,又没惹你。他说着一脚踹在门上,门把傻子二宏和灰狗灰灰关在外面。巧巧两个手腕和小臂给郭大宏的手抓得乌黑,她十个手指全麻了,冰冷冰冷。结婚证落在地上,两人都没意识到。他们已忘了最初让他们扭作一团的道理。却不断有新的道理产生,你再骂我弟弟,我可真揍你啦!他朝我身上看,我就骂他!你骂什么都行,不准骂我妈!不骂你妈我骂哪个?不是你妈造的孽,哪有你们这种现世东西,还拿我来现世!我妈惹着你了吗?她老人家走了都二十年了。你骂得着她吗?我偏要骂!你再骂一句看看!你当我不敢?你试试!我不用试!再张一个嘴,我拿大巴掌拍你!我就张!……

门却又开了,傻子二宏指着巧巧,白肚皮白肚皮。巧巧的衬衫卷到胳肢窝下面了,整整露出一尺来长的一段身体,上面有两个Rx房半圆的底基,下面有个深深的肚脐。巧巧意识到傻子已拿她享了眼福,一下弓起身,蹲在地上。接着她干脆一坐,脸枕在胳膊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巧巧哭了很长时间。太阳也落尽,风也起了响声。巧巧哭得身上有舒筋活血的意思,一辈子的别扭都疏通了。屋里全暗了,关闭的门缝溢出厨房暖洋洋的气味。有股荤腥油腻的气味,巧巧认为它很香。巧巧想起黄桷坪哪家漾溢出这样的香气,便是大事了。巧巧不哭也不动地默望一会窗子,窗子外的色泽一层层在深起来。傻子二宏不清不楚在厨房说着什么。她起身,推开门,没太多不好意思。一股浓郁的香味是新鲜的肉加上八角大料酱油烹煮出来的。另一股来自腌腊的肉食。总之这里的香味非常热烈,把巧巧的生疏和委屈部分地驱散了。她眼前一大一小两个神情举止眉眼身形都很相像的男人,正在谐调地值厨。大宏提着长柄锅铲,二宏双手捧一大捧土豆丝,大宏说,来,二宏手便一松。大宏杀鸡使牛刀地挥动锅铲翻动那点东西。这里什么都巨大。不久大宏告诉巧巧,这儿原先有五个道班工人,除大宏外全跑光了。做买卖做民工做城里的保安去了。二宏不算编制,他拿的是合同工薪水。大宏在蒸汽腾腾中看看哭得红彤彤的巧巧。二宏也看看她,对大宏说:巧巧!表示他不傻,他认得这个陌生人巧巧。

巧巧看到两个男人做的活路。都做得不好,倒取长补短凑出一份谐和。一个半导体在桌上放出“血染的风采”。这里也有“血染的风采”。在一切都一去不返的那天,巧巧回忆起这厨房里的温暖、气味、歌声,她那时明白此刻的自己正是在听“血染的风采”时被打动了,使她得到假相的归属感。她当时想,这里也有那么激昂浪漫的理想和“风采”,原来这对兄弟也不知不觉地与她分享同一种高尚浪漫的愿望,歌中那夸夸其谈却很中她意的愿望。歌词越来越昂扬,开始肉麻。巧巧一贯把令她乍起鸡皮疙瘩的歌词曲调看成神圣。她在这时便看看两个男人,涌来莫名的一阵鄙薄与愤慨:他们也配“血染的风采”!这样愤慨过,便又紧随着出来一股莫名的悲天悯人(包括对她自己,尤其对她自己)。眼泪再次流下来。这回才是真哭,真正从一个痛痛的深处涌出哀伤。一个女人认了命,自己是不知道的。巧巧自认为她从不会认命,心里还有劲头:别想拦我,等我羽翼丰满,我还是要远走高飞。巧巧是在许多日子以后来回想这个晚上时,才懂得自己;她那时才懂自己其实跟祖母、母亲、黄桷坪一代代的女人相差不大,是很容易就认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