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节

巧巧腹内的秘密却再难秘密下去。她知道三个月后就会有形状出来。无论如何是有一关要过的。黑暗得早了,大宏二宏收工也早了些。她在太阳落山前煮了锅骨头汤,揉了团面,只等两个男人一回来就往骨头汤里揪面片。巧巧心灵手巧,很快就从大宏那儿学了做面食,很快做得强他十倍了。两个月里,她把大宏摸得很透,想让大宏百分之百服帖很简单,先是一顿可口的饭,同时给三两个顶好的脸色给他瞧,眼神酒窝用点功夫,等他那直瞪瞪的目光稀软如水了,突然跟他翻脸。闹电视机那场闹,巧巧就这么干的。在床上甜甜的给了一回,抽身便流起泪来,说这日子过不下去。大宏问她哪里又不妥了?她说她迟早是要给活活憋死的,迟早要闷得去撞墙的,白天听老鸽叫,晚上听你这头骡子打呼噜。大宏可怜巴巴地看她抓起什么摔什么。枕头、被子、衣服、鞋子,眨眼间她的脾气刮风沙一样刮翻了屋里的秩序和美观,像是忘记了这二者都是以她的标准建设的。大宏开始还想拉一拉,马上发现她越来劲头越大,越发地手舞足蹈,他连下手都无处下手,刚挨近臂上就出来几道血轨。大宏懂得她的憋闷,二十来岁,憋在离人烟一百多里的四堵墙里。他便满地捡她砸出来的东西,好让她再砸一回。她哭着叫道:谁让你捡?!他答:不捡你拿什么砸。她便跺跺脚:我要砸那个座钟,大宏马上双手捧给她。巧巧当然不会砸砸得坏的东西,于是也就闹到顶了。二宏在一重门外也是哭腔:巧巧,哥,哥,巧巧的叫着。本来闹得差不多了,听傻子二宏这一叫,她把脚盆连水带盆朝栓紧的门甩过去。大宏不顾她抓咬,上来抱紧她。大宏说,别唬着我兄弟。大宏说她要什么都行就别那样唬二宏。她说她要一台电视机,二十英寸,彩色的。大宏告诉她他们原是有一个十四英寸牡丹牌,四百块卖出去凑足那一万块。巧巧说,你以为骗个老婆容易?你跟姓曹的结清了,我俩的账什么时候结?巧巧给他两个月限期,买台电视机给她,彩色的、二十英寸,大宏说:你叫我上哪弄三四千块?去偷去抢啊?巧巧说:就去偷去抢啊——你不是活人都敢买,活人都买得起吗?!那次闹得很成功,大宏把烟戒了,把存的七个麝香、两块狐皮,五双公路局发的翻毛皮鞋都拿去托人卖了。还答应巧巧,再跟熟人张张口试试,看能借到个什么数。这晚巧巧等兄弟俩把一个大锅吃空,她便叫二宏去担水。大宏说还是他开车用汽油桷去拉,巧巧说,那我去担!她知道大宏不会舍得她去。二宏荡嘟着两个铅桷走后,巧巧往大宏身上一歪,说他长到三十大几还没长醒,她和他亲热老跟作贼似的。大宏说,干啥你躲着他嘛。巧巧说,我就躲着他!大宏说,他懂啥他是个傻子。巧巧说,哼,他就这一处不傻!然后她就把头枕到大宏腿上,把大宏为二宏的辩白堵了回去。巧巧就那么仰着脸说,看惯了你也不丑。马上又说,丑我也爱。大宏的大黑脸竟泛出红色,幸福得战战兢兢。她手心在他一星期的胡茬儿上擦来擦去,说,我有了。大宏没听懂她有了什么,她只好说:我怀上了。大宏还直着眼,好大一会才龇出长长的牙笑了。巧巧认为那是从二宏脸上活剥下来的一个笑,傻得可怕。她避开这笑,冷淡地说,我不想要它。大宏又一愣,问她不想要什么。巧巧一下子翻了脸:你是真迟钝还是装的?!我要做人工流产!大宏结巴起来:为,为啥?巧巧说,你不知道为啥?你要真不知道,就别问了!我跟你商量,是要你到医院签字画押,不然我那天就解决了,气都不跟你吭一声。大宏还是结巴,到,到底为啥?

巧巧把自己的身子从大宏怀里断然抽回,站起身,居高临下对大宏说,为啥子你慢慢去想,反正我不要它!她厌恶地指着下腹。大宏明白她又打算不讲道理了。他也站起身,这样地理优势就变了。他说:我想要。他的话不狠,但那深深的诚恳让巧巧感到压力。她冷笑一声:你想要你去怀,你去生啊。大宏又说:我想要!巧巧说:好嘛,再去找那个八辈子丧德的人贩子,再找他买个女人来给你生。大宏哑在那里。巧巧看他手里渐渐攥起了什么。攥起了个大耳光,随时会朝她脸〖HT5,6”〗扌〖KG*3〗扇〖HT〗过来。但他不会的。两个月处下来,她知道有时他给那一个大耳光憋得要疯了,也不会朝她来。他会去踢狗,捶墙,甚至捶自己脑袋,把那一巴掌的劲挥发掉,但他不会冲她来。要真来一巴掌也好了,巧巧便终于有强硬的道理离开他。巧巧对自己心底那个愿望有时知觉,有时无知,那就是她迟早还是要离开这里。尽管她买了只猪崽、四只兔子喂了起来,菜园子越开越大,种上了大白菜和萝卜,准备腌起来过冬,她竟还是秘密地向往脱离这儿的一天。在大错铸成的将来,巧巧忆起此刻的自己,会诧异地想,那时的日子已眼看着过得旺起来了,已温馨起来了啊。将来的巧巧会清清楚楚地看着这时的巧巧,心想,她对面的这个男人真是牛一样的忠厚,马一样的勤劳。

巧巧说:去啊,再去伙同姓曹的拐卖个女人来,放心,我屁都不放一个就让位给她。她看大宏手里的大耳光在不断增加马力。她在心里呼唤:快打吧,打了我就能恨你——我不离开你是我还没真正恨过你。他就是不动。他说:巧巧,你看我跟二宏是真心待你的,你咋能这样?这一句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的指控使巧巧几乎狞笑了。她就带着这脸狞笑转身去忙锅台上那一摊,筷子给她扔在锅沿上叮当直响。她有心把腰扭得得意,对灰灰说:看着我干啥子?等着我喂你?茅房的屎还没胀饱?再瞟大宏一眼,见他已是没劲的样子了。显然没有足够的智慧来懂得她的暗示。大宏说,是不是,你还是想……他没想妥怎样说,既能说穿事情的本质又不说得太撕破脸。他想说,你还没死心塌地跟我过,你只是在这里跟我们混,混到机会来了,就飞。他觉得这些话一说出口,不仅巧巧再也混不下去,他自己也难再维持这番稀薄的家庭气氛。巧巧倏然抬头,看着他,已懂了他窝回肚里的话。她又给灰灰一脚:吃屎的东西!她目光就在灰灰身上说,实话跟你说,姓曹的不是个东西。她想,看你这头骡子什么时候才听得明白。她又等一会,摇摇头又去刷锅。刷得“唰唰唰”,抓心抓肝地响。她对着锅里的脏水说,不要别个屙了屎,你来吃。她端起脏水,噔噔噔走出门,哗地泼老远。回来一手提锅,一手撑着门框,给大宏看,一个劫后余生的女人没什么受不住的,没什么启不了齿的;她的难以启齿,是为他好,是怕他受不住。她脸颊上两团火,眼睛也是两团火。她这副略带恶毒的泼辣模样其实使她非常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