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我的情况一点没变好。还是待在壳里,浑身硬梆梆。当暖融融的太阳照进来,我认为自己总该“孵化”了吧。

那天孙煤拿来一张报纸。上面有个英雄,一个牺牲了的英雄。方方脸,一副不打算吸引人的面容。他像过去许多个英雄一样,并没有一副英雄的长相。我想,应该为团支书大哭一场,把许许多多的歉疚哭出来。可我哭不出,英雄与平凡人之间的距离使我不敢贸然动感情。孙煤把有关这位英雄的文章念给我听了。我觉得并不新鲜。好像每个英雄都有一模一样的文章等在那里,只等他们一牺牲,就登出来了。我倒有人们所不习惯的,关于这个英雄的见解。也许我完全没必要去找那几件乐器。我当时对几个新兵大发雷霆:“丢了?!战士上战场能随便丢武器吗?回去找!”说完我沿着来路往回跑。我知道我鼻梁间那根淡黄血管吓人地鼓起,变成紫色。谁要阻挡我的勇敢,那是妄想。

大地一阵猛烈地哆嗦。我抱紧一棵树,这时一个人扑上来,把我拉开。几乎就在同时,一大群石头倾下,最大的一块撞断那棵树,以更大声势往坡下滚去。我定定神,才发觉自己紧缩在团支书怀里。他一听说我回来找乐器,便悄悄离开队伍来追我。他的表情很复杂,搞不清他对我的英勇行为是赞许还是谴责。奇怪的是,我并不想马上离开这宽宽的肩膀,粗粗的胳膊。天在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前面在塌方,为几件乐器,不值当的!”他说。我挣脱他,他却紧抱着我不放。“我给你写的那些信,你真的一页没看吗?”

我轻蔑地翘起一个嘴角。这种时候提这种事,他也太不像话了。我甩开他,继续向前。

一条裂缝。山裂开伤口,赭红的土壤像它的血肉。雨水往这伤口里灌,整座山痛得发抖。我呆望着这个深不见底的裂缝。这是奇迹!这需要多巨大的力,才能撕裂它!

“不能再过去了!不值当的!”他吼起来。他拉住我的手:“你把我的信真的全烧了吗?一页也没看?”

我大声回答他:“对!全烧了!”

跳过去!我明知道这一眺很愚蠢,但我不能后退,后退是逃跑。我宁愿愚蠢也不愿可耻地逃跑。趁他完全失望,松开手的一刹那,我跳了过去。

他大惊失色:“你疯了!你过不来了!”

裂缝在飞快变宽,变得难以逾越,我这样不顾后果的英勇的确是疯了。我后悔了,想跳回去,但已不可能。山上的石头密集地滚下来,像要爆发泥石流的样子。我终于找到那些被砸得稀烂的乐器。

“陶小童!”团支书在呼唤。

裂缝已变成真正的鸿沟。他站在鸿沟彼岸,呼唤着我。一筹莫展使他脸上露出极度的痛苦。我才感到自己并不想被飞石砸死,也不想掉到沟里被埋掉。我急了,生命在缺乏保障的时刻,才认识到每个人只有一次享用它的机会。

“你快跨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喊。

我绝望地摇着头。又滚下一批石头,轰隆隆响着,树被砸断,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在这时显得无比娇弱。

团支书无目的沿着沟边奔跑。他想跳过来。“你不要过来,没必要!”我凄惨地喊。他往后退几步,猛一弓身,丹田发出一声闷响,到底跨过来了。

我惊呆了,不明白他为什么过来陪我倒霉。死一个就足够了!死这事没什么可羡慕的,他何苦陪着!

泥石流真的发生了。开始是赭红的泥浆,渐渐混进石头;小石头邀请着大石头,大石头引诱着更大的石头,轰轰烈烈,沿途不断壮大着实力,带着破坏一切的自信,带着由自信产生的不慌不忙,势不可挡地倾下来。

我再次被团支书抱任。我感到恐怖,但不再孤独。他拖着我向山下跑,飞快地跑,摔倒了就干脆往下滚。我们必须跑到泥石前面,才能躲到安全地带。但我们没成功,逃生的路被封住了。

泥石流的流域在不断扩展。不一会儿,我们脚下的地面也将被它侵吞。它将毫不见外地裹起我们,一齐去冲毁别的。

剩下的惟一退路是从鸿沟上跨过去。

“跨吧!大胆!……”团支书对我喊。

泥石流响得像千万个闷雷。

我试了几次都气馁了。反正没有希望,不如死得省事点。

他对我喊,给我各种鼓舞,全不济事。我倒挺安详,抱定主意要死在这里。他推我,抓住我的肩膀猛摇。

……突然,我觉得他有些眼熟。他使我想起远在他之前的一个形象——一个标准军人,“他”隐没了许多时候,突然在这一刻出现了。团支书是谁?……周围一切都宁静了。我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真切的幻觉……

团支书大吼一声,从沟上跨过去,站在对岸朝我张开双臂:“你看!不是没掉下去吧?跳呀!”

一些碎石开始向我袭击。我跌跌爬爬地乱跑着,举动盲目而疯狂。

“跳呀!快跳!”他的声音变得很小很小,快要听不见了。再过一会儿,我和他会永远被这条大沟隔为彼此。他还对我喊什么,我已全然听不见了。

我对他喊:“你走吧……快离开!没必要!”我的喊声同样也不为他听见。

接下去我们再也听不见对方的喊声,尽管俩人都喊得那样吃力……

我猜不出他当时在喊什么。或许还在念叨他那些信?我对那些信态度一点也不暧昧,全烧了,一页也没看。

我看着报纸上的英雄。他真的十分眼熟。我真的记起他是谁了。也许我看过那几封信,就会明白他是谁,肯定的。他在信里一定要把这谜底告诉我。可我将永远地陷进那个谜里了。

那个被我多次抛弃的幻觉又出现了。我嘲笑过它,像嘲笑童年的玩具:那是个什么可笑的东西,我曾经紧搂住不放!而等我真正长大,反而会对可笑的东西认真,继而对自己蒙昧的年代尊重起来。

我开始尊重那长长一段稚气的痴情。于是那个标准军人的形象复活了。我承认“他”不像曾经认为的那样出色。“他”一张农民式的脸上,带着土腥气的微笑,真实得令人感动。

由于团支书王掖生的书面证词,徐北方已从小黑屋里出来了。团支书牺牲后,人们在他书桌上发现那张写了一半的证词:“……枪里没有子弹。”但他的问题还没最后搞清,还留了个窝窝囊囊的尾巴。孙煤领他来看我时,我的形象大概使他大受刺激,竟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敢迈了。孙煤知趣地躲开了,把沉默的他留给我。那样的沉默我受不了,好像守着我的灵柩。他呆坐好大一会儿,才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他的作品登在很显目的位置。画的题目叫《泉),而画面没有一滴水:一片干旱无望的沙漠,一个女性裸体的阴影。女性已不存在了,但在她原先趴过的沙层上,准确地留着她的形体和情绪;沙漠一丝风也没有,被女性身体压过的沙层,呈现出明显的凹陷,凹陷处的沙是湿润的,像含着一点宝贵的水分。画是靠微妙的色彩层次,把湿与干、有机与无机、生命与非生命表现出来的。沙漠忠实地印下一个由于干渴而死去的女性形状。“她”痛苦过,而死得又无比安详。“她”哪里去了?她优美的形体难道溶解到沙里去了?那根红头绳还红得那样活生生的。作者激发每个人的想象力,来共同设想“她”神秘而荒诞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