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雪彻底溶化了。草地上到处都在稀里哗啦地流、淌、涌,布满纵横交错的临时溪流。他看见她站在老地方,十个月过去,失算的是他。本以为十个月足以使她的倩影消失,然而,她在那儿。出生入死的勇士叔叔,头一次尝到被劫道的滋味。

她似乎潜心地在观察马饮水的神姿。马饮水是很美的,纤长柔韧的脖颈给人一种静止的舞蹈感,浑身线条都拉长了,松弛了,变得柔软。假如你心里有伤感心里有鬼,它咂咂的轻饮似乎在舔你的血或污迹;假如说草原不能说明它自身,那么只添一匹酣饮的马,就使草原的概念明确了。它是草原最传神的说明。换言之,若从草原本身汲取一小块儿,你不会承认这一小块儿便是草原。但当你看到这匹饮水的马,即使去掉与它相关的背景,你会承认,它就是草原。草原的本质完全能通过这个非草原的活物来体现。

我想说的是,叔叔对草原的理解是极深的,甚至很有灵感。何况马身边立着一位婷婷的少女,草原成了神话。

叔叔在几里外就认出她来,他是信命的。他觉得这妙不可言的少女原地不动地等他总是不妙。他想,得设法绕过去。像上次一样毫不留情地冲过她的关卡。就在这时,她扭过身。叔叔想,逃不了啦!你这莽汉,蠢东西,你明明能够及早躲开她,你自找,你鬼使神差地直冲她跑过来。他下了马,也让他的马饮水。

“回来啦,指导员。早听说你要回来。”她说。黑雨帽里,银灰的脸一成不变。叔叔理想中的少女该是粉红或洁白的,这里却跑来一张银灰的脸。他相信,有这样的脸色就绝不会一般化。

“回来了。你是那个马医生(草地民族管兽医叫牛医生或马医生)?你一直在牧马班没走?”叔叔用严厉的声音问。

“啊。我走哪去?”

“你就在女子牧马班蹲下了?行不行?”

“啊。”小点儿用手指绕着鬓角的零碎头发,使它们成一个可爱的小圈圈。“你说行就行呗。”接下去她又说,“柯丹把指导员的意见转达给我了,说你不同意在牧马班安插人,你对我哪点瞅不顺?你有权有势,叫谁走谁就乖乖地走,卷铺盖。那你下命令卷我的铺盖吧。”

叔叔被她冲锋枪连发般的话打得浑身窟窿。她先发制人的泼劲是他所料不及的。“没哪个女人敢对我这样讲话。”可她的话虽激烈,却并非发难。一种很深的怨艾甚至哀求就藏在这冲天的怒气,灼人的泼辣中。她的强硬态度包藏着她弱者的原形。叔叔感到一只小动物的反扑是极动人的。

“听说你有个姑姑在军马场?”

“姑姑死了。”

“姑父呢?”

“自然活得好。”

“他介绍你到马场来的?”

小点儿猛瞥他一眼:“啊。”

叔叔嘟囔道:“不管咋说,还是办个手续,正式调来好些。”什么时候转成了这局面:他来求她,求她长久地正式地留在这块草地上。

“那就办嘛。”

“你到这里之前,关系在什么地方?你是跟哪个学校的知青来的?”

小点儿想,你永远也别想摸清我的底。要身份证明?我有的是带大红公章的白纸,高兴怎样填就怎样填。你想调查吗?大乱世接着小乱世,像我这种身份不明的人到处都有,好歹日子都混得下去。

“你晓得,军马场招的知青不是一般学生。”叔叔说,“都要政审。”

“审嘛。”她一扭尖削的下巴。

叔叔觉得,她的各种表情都使他大开眼界。她的每个眼风每种笑容都不重复。她弯下腰,似乎在寻找什么,似乎早把他忘了。

“你在找啥?”他忍不住大声问。他头一次被女人冷落成这样。

“嗯?”她疲疲沓沓地直起腰。原来你还没走哇。

“我问你找什么东西。”

“不找什么。”她又弯下腰,样子专注。“前几天我在这里撒了把葵花籽,看看生芽没有。”然后她一撩斗篷似的军雨衣,跨上马,往场部方向跑去。

叔叔看见她马鞍两侧挂着两只柳条小篓。跟上次一样,又是去买豆瓣和盐。小点儿跑一截想,差不多了,现在回头正是时候。果然,他立在马镫上朝她狠狠地望。

叔叔立刻窘死,大巴掌拍一下马。俩人背道而驰,跑一截,忽听她喊他。“指导员!……”

他勒住马,感到心卑鄙地狂喜着。“指导员,你看!”小点儿指着远处的天空。

一个红色球体缓缓飘过来。小点儿调整马头,追着它。她的雨衣全部飞向身后,露出饱满的前胸。“追呀!指导员!好大一个红球!”她孩子般欢叫。她没有童年,她伪造着童年。

这种气球不止一次出现,它来自遥远的海峡彼岸。叔叔突然策动缰绳,俩人追着它往深处草地跑。红球越来越大,他们直跑到嘴里的唾沫都干掉了。马被飘忽的红色幽灵惊了,乍一下,抬起前蹄。叔叔却在这危急时刻撒开缰双手举枪。小点儿奇怪,他怎么会不掉下来?现在要掉下来准摔出五脏六腑。叔叔勾响扳机,红球碎了,坠落,小点儿稚气地叉着五指拍巴掌:哎呀指导员枪法太高了!她不是少女,却伪造出一个逼真的少女。

叔叔在她的笑里沉浮。他头一回明白,身怀绝技能博得少女如此明媚的笑。

“指导员,你枪法咋这么神?”小点儿侧着头问道。你是专门表现给我看的。你为我玩了个惊险动作,差点栽死。

叔叔矜持地擦着枪不语。他仍是双手脱缰,身上随马一颠一颠。这算个屁,等遇上天鹅,我打一串送你。

“指导员,你看,它落到那一大片刺巴里去了!到底是个啥球?好大的。”我晓得它上面只拴些传单图片。

“从台湾放过来的。”

“真啊!”她扬起眉:“那砍了刺巴捡出来看看!”

“不消捡,都是些宣传品,反动得很!”

“哦……!”我越大惊小怪,你越满足。

“你不是要到场部去吗?天不早了。”你别这样瞅我。

“嗯,天不早了。”你在看我颈子下面。

“晚了不安全。”草地上男人难说得很。

“那你把枪借给我吧。”逗逗你的。

叔叔迟疑片刻,抽出枪:“行吧,明天还我!”我晓得,给了你枪我就开始犯错误了。

小点儿尖声笑着,缩回手:“我哪敢打枪!”原来我赤手空拳就能缴你械。

叔叔连忙把枪塞回腰里,又整整马背上的行李。

“指导员,毛娅学你走路学你打枪,学神了。嘻嘻!”看咱俩谁先躲谁的眼睛。哎呀,你输啦。

小点儿一路跑去,马的碎步使她腰肢闪得别提多妖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