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就是那样走的——毛娅。穿一件新衬衫,湖绿色的确良,曾经从自治州买回时让姑娘们惊羡得把她按在草地上打了一顿。那时她格格直笑,说二天你们谁第一个做新娘我就把它送给谁。大家闹得更凶:你原来买的是嫁衣啊!一听这话她红脸恼了,把它一揉塞到箱底。今天她是穿着它走的,虽是头一回着身,上面却尽是抹不平展的死褶子。她们见她一举一动都透着庄重,谁问她,她就瞪谁一眼,然后痴痴地笑一下。她将红运动衫领子仔细翻到绿衬衣外面。这阵子的确良里面套运动衫是最摩登的。内地的时髦流行到此地至少需要十年。

现在大家去追她。叔叔咯吱吱地嚼着蘸酱油豆瓣的橡皮筋,听她们讲了她禁闭后的异常表现。他一下吐出橡皮筋,咽下最后一口酒,抹抹嘴角上血渍般的豆瓣汁说:舅子把她拐跑了。快把筏子给我拽过来,追!毛娅没有骑马,河那边早有人用马接她,俩人同骑一匹打扮得如同花轿的马,往场部方向跑。

筏子用一根粗绳相系,河两岸打两个木桩,过往都用这绳子拽。筏子一回只能载一人一马。叔叔边拽筏子边叨咕:晚了,蠢女子遭舅子整到手了。他没料到这傻丫头自作主张到如此地步。想到她的扁脸蛋,叔叔想,她曾对他说的一切傻话原来都是真心话。她硬是把自己当成种子,自己播撒了自己。

他们追上她时,她正喜气洋洋往回走。她坐马,自有人牵着。马走得不紧不慢,毛娅浑身一扭一扭。牵马人穿一身新得发硬的灯芯绒干部服,一走路两腿搓得绒趟子咕咕吱吱响。虽然他打扮得挺像回事,上衣兜一并排插了三枝钢笔,但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地道极了的土生土长的牧人。他不太懂汉语,毛娅说不要紧,他已上了军马场的职工子弟小学,在二年级当插班生。再走近点,人们看清了,他就是险些被知青打死的那位:在帐篷里养了七天伤,偷了毛娅一只白回力。毛娅想,这下你们看见了吧,我不是吹大牛提虚劲,我是实实在在跟这块土地结合啦。她的结合对象——土地的象征土地的缩写——立刻抓过毛娅的手臂,一橹她袖子,露出一对沉重的手镯。在毛娅喜气洋洋的脸上,人们看到一种献身的豪迈,以及自毁自灭的悲壮。

叔叔对毛娅说:“你马上跟我们回去!”

毛娅含泪笑道:“我下定决心啦。”

“这怎么行!完全是一时冲动,心血来潮……”几个姑娘对她说。

“不是的,你们忘啦?我早就表态要在知青里带这个头,你们现在信了吧?”毛娅终于落下泪来,但依旧端庄地微笑。大家突然发现毛娅是个笑起来特别甜的姑娘。

先是柯丹鼻头一红,接着姑娘们都让眼泪憋红了鼻子。自从毛娅出席了讲用会,又披露了与叔叔的关系,所有人都孤立她。有时大家在一块儿玩倒着说话的游戏,毛娅一出现马上就安静下来,那种静静的排斥比开批斗会更尖锐地刺伤她。毛娅常常是一连几天找不到一个人讲话,有次她刚说起什么,老杜立刻打断她:“毛娅,叔叔轻轻上马,把这句话倒过来你讲讲看。”她见所有人都在不怀好意地瞅她笑,就什么也不说,走开了。现在大家都异口同声七嘴八舌众星捧月地围着她讲、讲。“毛娅,跟我们回去吧,你是我们的人啊,这么大的事不开个会讨论像话吗?……”她们急切地补救着素日对她的冷落,她们上来拉扯她,亲热得那样仓促。毛娅清脆地笑着,泪流满面。大家突然发现毛娅属于流起泪来特别迷人的姑娘。

她们一齐哭了,抱着她,抱成湿漉漉的一团。

那男人急了,吼了一声。毛娅不懂他吼了什么,叔叔翻译说:他说他跟你闹着玩的,没当真要结婚。

毛娅大惊失色说:“不行,这事早就整妥了!怎么能随便变卦?!”叔叔又向他翻译:她说她一点也不想跟你,你快滚吧。

男人直顿足:“我都给了她定情的东西了!”叔叔对毛娅说:他让你把手镯还他,跟我们回去,他另找一砣①(注释:当地牧民常把一个人叫“一砣人”或“一块人”。)

毛娅啊地一声尖叫:“怎么能说变就变天晓得这种事情不是好要的……”她想褪手镯,可怎么也褪不下来了。男人一见她褪镯子,跌跌撞撞扑上来,扒开牧马班的姑娘们就去拽毛娅。一声闷雷似的拳击,他倒在叔叔脚下。

已摘下眼珠的叔叔叉腰对他说:“给我滚,不然我打死你个舅子。”奇怪的是他不还手。叔叔说:“起来!”他乖乖爬起,站立。叔叔又说:“来呀爷们儿,还手啊,当着女人不还手的男人撒尿都滋不远。”他却毕恭毕敬地站着,因为他知道遇上叔叔这类对手一还击必输无疑。这样勇猛的对手挑逗他还击其实是为他自己打起来更过瘾。他巴不得你跟他有来有往地交锋,所谓交锋不过是伺候着他揍你。最上策是一开头就装死,死东西对他来说没甚打头。因此叔叔再次将他击倒时,他嘴里冒了几个血泡,怎么喊他起来他就是躺着不动。

叔叔转脸对吓白了脸的姑娘们说:“什么货?”又对毛娅说:“这种货!”他让她放心,他没死,他怕被打死装的。叔叔嘬口唾沫,又在嘴里提炼了浓度,弹丸一样啐到他脸上:“看看,这货一点血气气都没有。走,趁他装死狗,走我们的人!”他一把将毛娅挟到胳肢窝里,扔上他的马。

谁也没料到毛娅有那么大劲,居然又从马背上挣扎下来,跌爬着往那男人身边靠。叔叔命令道:“她私自逃离集体,你们都上,把她抢回班里。”

“来不及了!”毛娅边退缩边从男人衣袋里慌里慌张亮出一方鲜红的纸。大家一看全没了动作。

“我们有证!有证!”毛娅双腿跪在不知死活的男人身边。那张红纸铁证如山地确立了她与这男人、这块土地再也割不断的关系;她无情而多情地把自己舍给了他、它们。

没想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叔叔想,早知道不该打他,要不就干脆打死。这样可能对毛娅不利。毛娅与男人一跪一躺,大家都觉得这造型有点惨,又有点滑稽。毛娅感到她们在远去,哒哒的马蹄一匹匹从她心脏上踏过。她的心跳变成了马蹄的音色。

她们走了很远,见毛娅追上来。毛娅绿中透红的新衣显得过分肥大,那身子竟小得可怜巴巴。“等一下!……”她喊道:“办婚礼那天,你们都来啊!……”人们第一次发现毛娅是个声音甜美的姑娘。“都来啊!……”渐渐地追不上了,也不再追了。孤零零立在无着无落的草地上。“都来啊……”她嗓子像笛音。像歌。像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