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第2/2页)

老张是不多的几个留守病号之一。她没能陪他守岁。他和她都没法为自己做那么大的主,让自己在年三十这天晚上一块消失。消失到哪里也成问题。老张还不如她,连客厅里一张晚上能打开做床的沙发也没有。就好象从来不知道婷婷已经被强行出了院一样,老张见了她又是拿出一个新刻的石头。又是刻的人像。这回是爱因斯坦。她知道爱因斯坦长什么模样,曾经工作的区文化馆阅览室有他的传记,里面有他的照片。老张告诉过她,婷婷和他的女儿是他唯一彖刻过的小人物;他刀下一般都是大人物的头脸。她问他跟谁学的手艺。不用学,遗传的,就象病一样。年轻的时候就病了?病了一辈子了。

婷婷一听到老张如此坦然地谈自己的病,就会心生羡慕。他和她对病的态度完全不同。他对病就象对自己的长相、肤色、身高、天份一样,坦坦荡荡,长得不好看不能怪我吧?有病也不是我的事,你不能只要我有天份不要我的病吧?天份和病都是与生俱来,你怎么可以要一样排除一样呢?你怎么可以赞赏天才而歧视病呢?婷婷觉得长期和老张在一起一定会让她健康壮实,因为她也渐渐会传染上他对于病的态度,那种坦然无辜、甚至自信。她希望能长期地、永远地跟他在一起,那她就再也不会因为病而觉得低人一等,而问心有愧,而对街坊邻居同事以及儿女欠着情份。最主要是对自己的儿女。

骑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婷婷一再感觉着老张那只天才的手。手在她手上的那样一握。他和她是站在会见室的门口,门在他们旁边,马上要打开。有了那手的滚热的一握什么都定了;她也不能只要老张的多情,眉清目秀,罕见天份而不要他的病。(据说老张要出去而社会不欢迎,因为他无家可归,是一种有着“三无”身份的人。)正如她的手不能只让他那只白晰纤巧的右手握,而不让他丑陋变形的左手握一样。她不能爱一部分的老张而歧视另一部分的老张。老张是不跟其他人握手的,因为他舍不得用那么多香皂去洗他被握脏的手。因此,握婷婷的手,在于老张,是个大事。在于婷婷,也是同等大事。

年三十的马路又空又宁静,这才显出它们的宽阔来。宽阔的马路上跑的全是婷婷对老张的思念,也跑着他和她的未来。未来是有一条狗一只猫的。老张说他太爱动物了。他从来没有办法养那么一只狗一只猫。为什么?因为没地方给它们待。为什么没地方?因为常住院的人是没地方给狗和猫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