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变成了季枫的女人在大都市里稍微逛一逛,就能认出自己的同类。服装饰的大市场的一个个货摊后面,房地产公司出售租赁的服务台后面,头发养护和指甲美容的躺椅旁边,都是这种通过可怕的途径见了大世面的年轻女人。她们见的世面可比出国留学的女学生们大多了,因为她们走通了十八层人间。

变成夏之林的男人是在南方缉毒最紧的时候来到安徽的。他现在找回的季枫不仅是妻子,更是好帮手。南方破获的制毒贩毒网络只有一位神秘的首领在逃,因此法网便由南往北撒过来。因此夏之林在一次对季枫拳脚相向时告诉她,本来想低调一阵,把风声躲过去,这样打闹,哪里藏得住呢?!

她马上看着他,准备砸向他的一只小凳落了下来。

他说她不是一直向往改邪归正吗?现在他们可以到北方的大都市躲藏下来,容他去找一份职业,象千千万万个人闯大都市的人那样白手起家。时间一长,张在他们头上的天罗地网总会放弃,他们就得已逃生了。他是一个目光远大的大反派,总是不惜放弃已打下的江山,已建立的王国。那一个个地下王国中的巨民多么忠心于他们的主子!(虽然他对他们绝大多数从来是神秘莫测验,几乎是一个英勇传奇)。为他吃尽苦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吞下一个个腊封的毒品丸,用自己的胃肠做运输工具,把一个个飞机场连接起来,让血肉的传送带顺畅从警察缉毒犬眼皮下通过,再以催吐剂和泻药使毒品丸安全抵达目的地。

都市越大越利于他们隐藏。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作为藏污纳垢的所在太理想了。想租房,马上有几十个掮客在你面前献殷勤,什么都好说,一切都可以通融。他们在一个黄蜂窝般的小区里住下来,耳朵里灌入的语言除了北京话什么口音都有。谁知道一个个蜂穴似的屋子里都住了什么男盗女娼?关起门嫖娼、赌钱的、策划杀人越货拐卖人口的一定都很齐全。吸毒?!吸毒算个屁!谁也坑不着只坑害自己!

“你看看你的样子,还能做母亲吗?”叫夏之林的男人说。

自从战略转移到北京,女儿就被送进了寄宿幼儿园。北京许多家长赚钱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儿女从小送进据说是很贵族的学校,据说那些地方会把他们的后代培养得非常贵族以至将来很可能对他们父辈的粗鄙和缺乏教养大为愤怒。

叫作季枫的女人破口大喊,叫他还她的女儿!做畜牲也有养儿女的权力!就是一只母老鼠,它肚里钻出的小老鼠也不会嫌弃它!

他把一面小镜子放到她前面。照照吧,看看里面是什么?她照也不照,把镜子摔在地上。不用照她也知道那是一把人渣。谁让她走到这一步?让毒品选择她,熬炼她,熬练得只剩了这一把渣子。她突然感到一阵牙痒,扑到他身上就咬。

他动也不动。他根本不是人,人不可能对自己的皮肉象对待身外之物。她劲头马上没了。他想做什么做不到?对他自己的皮肉都能做到这一步,他是什么都能做到的。他可以做呼风唤雨的大毒枭,可以做一丝不苟的毒品配方员,可以做读童画,捏橡皮泥的称职爸爸,也可以做夹起尾巴的狗。他在北京一所大学的附属中学里,做那个老实巴交,混饭混日子的代课教师不是神似吗?有时他混得恐怕连他自己都不分真假了,竟然混在同事里喝酒唱歌,让所有人认为他不仅是老好人,甚至有点缺心眼。只是中学的领导看了他的履历,觉得他好歹算个海归人士,想把他合同教师的身份提拔一番,给他转正,他才发现自己的戏过了,事与愿违了。原来他只想做到不起眼,以至于天长地久地随大流,从而引起普遍忽视。没想到夹尾巴夹得太好,被当成了可以长远共事的人。他只好辞了职,去一个化工研究所,披起另一套伪装,扮起一个研究人员的角色。这回的角色是不易亲近的怪诞科学学者,勤恳敬业,但上级刚想表彰,他便无端旷工,刚刚要给于他警告处分,他又拿出一项成果。他让上级下级同级都意识到,一个搞科学的人可以没有爱因斯坦那样大的天才,但可以有爱因斯坦那样大的怪癖。他古怪到了下班穿着别人的米色夹克回家。

当他把夏之林这个角色表演得百分之百可信之后,他已经在山西、河北建立了制毒工场。同时也建立了供销网络。大都市就是好,上流人士下流人士都受不住大都市生活的压力,因此都得找些省事省力的方法缓解。野心和欲望的压力就在首都污浊的空气中。所有大楼的地下室里,住满漂流到北京的年轻人不怎么年轻的人,以“不成功不还乡”向自己残忍施压。他们的头顶上,那些带壮阔景观的豪华公寓中,住着他们梦想成为的人们,而那些人的压力更大,任何一个比他们更成功的邻居,熟人或非熟人都是他们的压力。成名成功,那简直就压得人活不了。天天有新的成名成功者出现,你不突破原先的功名,世界就去奉迎他们。世界越来越薄情寡义,见异思迁,你的财富和名望很快便为它所不屑,因为新的财富和名望分分钟在争夺它的宠爱。地下室的居民羡慕成功者的一切,包括成功之后那非人性的压力。

因此给这些地上地下的居民们减压,是人性的。让那些给压力压得时刻要崩溃的人忘乎所以一下,不是很人性吗?夏之林对季枫演讲道。他面前似乎不是他患难与共、同流合污的妻子,而是审判席和陪审团。

在他成功地建起制毒工场和贩毒网络的过程中,他和她达成了协议:只要她戒毒,他可以把女儿从寄宿学校转到走读学校。但她发现这完全不可能。她总是从送出去的货品中偷偷扣一些。而她在送出的货品中做的手脚很快被他发现。他对她说;送出去的东西有质无量,缺斤少两,怎么能指望供销关系长此以往?监守自盗,非常非常地愚蠢。

她有什么辨白?当然没有。只能以赖抵赖,拍拍她空了的胸腔子:“怎么了?就是偷了!你能怎样我?”

他看着她。他不是看着一个人,而是看着一堆糟泊。不用怎样她,只是让女儿继续在贵族学校继续寄宿,周末假期也免了。无非是大把钞票捐出去,那种学校对肯捐大把钞票的家长都奴才得很。

有一次女儿一个月没回家。把她接回到家里,她象个串错了门的客人,窘迫而紧张,当母亲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时,她似乎屏住气在忍受,希望骨肉团聚的老一套快些结束,好让她一个人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面对电视上随便什么画面。就在这个周末,母亲的只教训了她一两句话就引出她一个脏字眼。是个非常非常肮脏的字眼,让她的母亲想到村庄里几个孩子的妈,骂这类字眼时可以脱自己衣服助兴。贵族学校样样领先,连下流语言都是跃级的、一步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