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第4/4页)

张俭有两个年轻的工友,是和他一块儿从鞍山来的。二十岁的那个姓彭,二十四岁的那个姓石。组里一共三个从鞍山来的,马上就跟从上海来的、武汉来的开始了对台戏。小彭头回上张家是双胞胎满月不久,他要让张俭给他的入团申请书查查错字。门一开他站在门口不动了,问张俭他们家铺的是什么地面。告诉他跟别人家一样的水泥地,他说不可能。他蹲下去,用手指搓搓地面,说真光溜啊,跟玉似的。再看看他自己的手指,一点灰尘也没沾。他看看张家门口的一排鞋,又看看张家人脚上雪白的布袜子,自己却穿着一双油污的翻毛皮鞋走进来。第二次他是跟小石一块来的,两人做了准备,换上了一双破洞最少没有过分臭味的袜子。

又过一阵,小彭和小石来张家,发现张家也做了准备,张家的小姨子不声不响把两双木拖板放在他们面前。他们觉得张家的小姨子就跟没长脸蛋似的,看见的总是她的头顶,要不就是她的后脖颈。

他们来张家最主要是因为小环,头一回来小彭给小环嫂子的一团热乎劲弄得家也不想了。小石听了小彭的叙述,才跟着来见小环嫂子的。小环总是把大围裙往小细腰上一勒,嘴角的烟嘴俏俏地斜着,问他俩想吃什么,嫂子亲手给你们做。小环对油盐柴米一点都没数,只要做出的东西好吃,一斤油她也舍得用。她最拿手的饭食是猪油蒸大米饭。做起来很省事,最合适她这种懒人做。只要有好板油,切碎了和大酱大葱一炒,拌进大米里蒸,香气把楼顶都能掀起来。

小彭和小石发现张家小姨子从不上桌,她带着三个孩子在小屋吃他们自己的。一次大屋里的人吃乐呵了,说把双胞胎小子抱过来玩玩。张俭高起嗓门,半醉地叫丫头把大孩二孩抱过来。过了几分钟,丫头的童花头出现在门缝里,说:“爸,我小姨说,我会把弟弟摔着,要抱你自己去。”

张俭三两酒喝成了个小神仙,摇晃到隔壁,见两个儿子躺在多鹤怀里吃奶。多鹤穿一件手套线织成的线衣,中间开襟,这会儿全打开了,两个粉白的奶抵在儿子圆鼓鼓的脸蛋上。张俭从来没注意过多鹤给孩子喂奶的样子,这时他看着看着,心忽地一下打了一个秋千。多鹤用她自认为是中国话的话说他可以抱走了,儿子们都吃饱了,再不抱马上就该睡着了。张俭走上去,手从大孩的颈窝下抄过去。多鹤一耸肩,他的手碰在她xx头上了。他的手凉。

头一夜呢,是他的手先认识了她的身体?他没有看她就关了灯。屋子里一点光亮也没有,她就是一条瘦小的黑影。头显得很大,她的头发厚得出奇。虽然头发也是黑色,但它不是他熟识的黑头发,是异类的、蛮夷的黑头发。蛮夷男人们杀人放火,剩下这个孤零零的女人就是这样一条细小的黑影。他在她眼前逼近,再逼近,在她眼前越来越高大。黑暗让高大的东西更加高大。他在她眼前一定是个杀人放火者的巨大黑影。她哭起来,慢慢躺倒在炕上。他可没有对她蛮夷,手脚并不重,只是动作得毫无兴趣。动作很有效率,但绝对无所谓。她哭得越发痛,细小的黑影抖动蜷曲,被碾在鞋底下一条豆虫似的。他蛮夷起来,在发抖的黑影上杀人放火。

她对他不是完全无所谓,至少她把他当自己的占领军。敌族女人对占领军是什么心思?他觉得她又这样看他了,满怀暧昧的心思。抬起头,果然,她眼睛非常非常地蛮夷,充满敌意的挑逗。

事情还不仅坏在这里。事情坏在他自己。他的心一下一下打秋千,他一步也走不动。

丫头的声音使张俭猛醒过来。丫头在和多鹤说话,说她不要穿“丸不斯”(日语:Onepiece,连衣裙)。多鹤说:要穿“丸不斯”。张俭发现“丸不斯”原来就是一件花布连衣裙。他怎么会没注意到这两个人一直以来的对话?时而会半句中国话夹一个日本词。这么奇怪的语言,讲到外面去会怎么样

“以后不许说那句话。”张俭轻声地对丫头说。

丫头用跟他一模一样的骆驼眼看着他,蒙昧、无邪。

“你不要教孩子日本话。”张俭向多鹤转过脸。

多鹤也看着他,似乎同样地蒙昧、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