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第3/12页)

“那谁让她自个儿走丢的?”

张俭绝不松口,绝不心软,他对自己说,最痛的就是这一会儿,最难的就是开头这几天。孩子断了母奶闹着不肯吃粥,但第二顿就老实了。当时他坐在江边石台阶上为什么那样嚎啕大哭,就是在哭他心里为多鹤死掉的那一块。哭也哭过了,痛死的一块心灵好歹得埋葬起来,接下去,还得活人,还得养活活着的人,大人、小人儿。他绝不能心一软口一松,说:那就去找她回来吧。

何况即便去找,未必能找回来。

除了去公安局报案,报案就会出大麻烦。张家人世代是良民百姓,从来把涉案看得很大。买卖人口,强迫女人生孩子,丢弃女人,是不是会弄得家破人亡?他不敢想下去。

“张良俭,我告诉你,你要不把她找回来,你就是杀了人了。你知道把她扔在外头她活不了,你是蓄意杀人。”小环急起来从来叫他的老名字,连名带姓,宣判书似的。她出去工作,学会不少社会上的词,“蓄意杀人”也是新学的。

“你去不去找?”

“我不去。找不回来。”

“找不回来?明白了。”小环狞笑起来,那颗带金边的牙寒光逼人,“你把她装口袋里,搁江里去了!”

“她那么听话?往口袋里钻?!姥姥的!”

“你哄啊。不然她怎么乖乖跟你上了火车,乖乖让你拐带到江边大石头上?”

“朱小环,你血口喷人!你知道我对你……孩子们长大了,这个家更没法过正常日子……”张俭半闭的骆驼眼那样衰弱、悲哀。

“别把账往我和孩子们头上赖。你下毒手是为这个家?这么天大的情分咱们娘们儿孩子咋承受得起?咱可领不起你这情。要这么着,我就带着孩子们回我娘家。不然我怕你这回干顺手了,下回把孩子们拐带出去,躲在哪个旮旯,看着他们把自己走丢了!你现在是厂里红人,得进步,这些半拉日本杂种碍着你进步的大事!”

小环蹬上鞋,走出门。张俭跟了出去。两人来到江边是上午十点,一个游人也没有。小环向一个管理人员打听,他是否见到一个中等身材的二十六七岁的女子。还有什么特征?头发盘成个大窝窝头。还有呢?眼眉特黑脸特白,说话鞠躬,说完了又鞠躬。还有呢?还有,一看就跟一般中国女同志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那她是中国女同志吗

张俭抢一步上前,说那女人穿一件花连衣裙,是白底带红点点、绿点点、黄点点的。

售票的人说他没什么印象,昨天游客多少?连外国人都有五六个。

张俭和小环沿着山上那条小道弯弯曲曲地上下好几圈,碰到修剪花木的、扫地的、背冰棍箱叫卖的,谁都对他们打听的这个和“中国女同志不同”的女人摇头。

伸到江水里的礁石被江潮淹没了大半。船只“呜呜”地在江上的雾里过往。张俭真觉得多鹤死了,是他下手杀的。在两个爱人中间选择一个,他只能这么干。

他们找了一整天。不能一直不顾饥渴地找下去。也不能一直把孩子们托给居委会照顾。张俭和小环坐九点的慢车往南去,他见小环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以为她是在补值班欠缺的觉,但她突然一耸肩,抽风似的,把眼睛睁得雪亮,一看见对面坐的张俭,再靠回去,闭上眼。似乎她有了什么新点子,但发现对面这个人不值得她信赖,欲说还休了。

接下去的几天,张俭慢慢知道小环的新点子是什么。她去周围市、县收容站,查了被收容的人,但没找到多鹤。没有多鹤,小环只得请假照顾两个半岁的男孩和上学的丫头。大孩二孩不习惯小环:小环一天给他们换两次尿布,而多鹤至少换六次。也因为小环不勤洗尿布,尿布没有足够时间晾晒,他们得忍受半湿的尿布,不久,就开始忍受奇痒的尿疹。丫头也退出了儿童合唱团,每天一放学就跑步回家,屁股上的铁皮文具盒叮叮当当响一路。她得帮忙洗菜淘米。因为小环下午带着弟弟去邻居家串门;教邻居大嫂大妹子怎么包豆馅山羊、豆馅刺猬。反正小环嘴里胡扯惯了,人们也不拿“我妹子跟人私奔了”这种有关多鹤下落的话当真。

才十来天,一向干净得闪着青蓝光泽的水泥地上蒙上一层油污。小环包饺子在过道剁肉馅,溅了一地肥肉她也不好好清扫。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头一个坐下,等其他人跟着坐下了,她会想起菜还没端上来。菜端上来了,她又忘了给每个人摆筷子。并且她干活总是扯着嗓子骂人:卖菜的把泥当菜卖,害得她一通好洗,米店黑心烂肺,肯定往米里掺沙,害得她好拣。不然就是:张俭,酱油没了,给我跑一趟打点酱油!丫头懒得骨头缝生蛆,让你洗一盆尿布你给我这儿泡着泡一天

原本小环在旅店的工作就是临时工,半个月不去上班,警告就来了。小环不能撇下两个半岁的孩子,只能忍痛把一份好不容易可心的工作辞去。有一天张俭打了一盆水,坐在床边上,用肥皂搓洗他的脚。小环坐下来,看着他一双脚心事重重地翻搅着让肥皂弄得灰白的水。

“多鹤离开有二十天了吧?”小环说。

“二十一天。”张俭说。

小环摸摸他的脑袋。她不愿说这样用肥皂洗脚是多鹤强制的。张俭从来没有认真抵抗过多鹤的强制。谁会抵抗呢?多鹤的强制是她不做声地迈着小碎步端来一盆热水,搁在你脚边,再搁一块肥皂。她会半蹲半跪地脱下你的袜子。她埋下头试探水温时,谁都会投降。二十一天没有她,洗脚还按她的方式洗。得再需要多久,小环能把张俭彻底收服回来

收服回来的他,还会是整个的吗

一个月之后,张俭开始受不了这个家了。这天他上大夜班,睡醒觉起来,打一桶水,像多鹤那样撅着屁股搓擦地面。搓出一块明净地方来需要几分钟。正搓着,听见一个女邻居叫唤:“哎哟!这不是小姨吗?”

张俭两个膝盖不知怎样就着了地。

“小姨你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女邻居的尖嗓音像见了鬼一样。

门在张俭后面打开。张俭回过头,看见进来的女人像个污秽的花影子:那条花连衣裙一看就知道当了一个月的被子、褥子、毛巾、绷带,谁也不会相信它原先是白底色。女邻居在多鹤身后,空张着两手,又不敢扶这么个又脏又虚弱的东西。

“你怎么回来了?”张俭问。他想从地上爬起,但爬不起,一种得赦般的后怕和松心使他崩塌在那里。

多鹤的头发披得像个女鬼,看来谁都低估了她头发的浓厚程度。小环这时也从厨房出来了,手里的锅铲一撂,跑上来就抱住多鹤。

“你这是怎么了?啊?!”她哭起来,一会儿捧起多鹤的脸看看,再抱进怀里,一会儿再捧起来看看。那脸很黑,却浮着一层灰白,眼神是死的。

女邻居满心疑惑地分享这一家重逢的悲喜。嘴里念叨着:“回来就好了,回来就没事了。”张家的人谁也顾不上她看多鹤眼中的嫌恶和怜悯。这证实了邻居们对她的猜测:她是个脑筋有差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