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6/7页)

她极其困难地开了头。讲得一句一停,半句一顿,有时她吃不透自己的语调,会用不同音调重复,直到她看见小彭脸上一个恍悟,才再往下说。故事给她讲得干巴巴的,到处断裂,小彭还是听呆了。三千多个由女人和孩子组成的逃难队伍,一路血,一路倒毙,一路自相残杀,这哪是人的故事?这哪是人能听得下去的故事……

而眼前这个叫竹内多鹤的女子,是那场大劫之余数。

一直到此刻,小彭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不相干的事痛心。或许张俭和小环也经过同样的痛心

多鹤起身了。一个长而深的鞠躬,他上去想拦阻她——这样的鞠躬是破绽,会让人顺着这破绽摸索下去,最后毁了她。但他的拦阻动作半途上自己变了,变成一个不怎么浪漫的拥抱。抱住多鹤微微反抗的身体,他感觉那点痛心消解了一些。为了让自己心里的痛完全消解,他紧紧抱住多鹤。假如他不去想自己在老家的媳妇和孩子、张俭和小环,他是可以做江华而把这苦难的日本女人作为林道静而浪漫的。

他把多鹤用自行车送到张家楼下,分手时他说他一直爱她。要不他不会从二十岁刚见到她就总是往这个楼来。八九年时间,这条从工厂来的马路被他的车碾出多少道辙?那些车辙是证明。他怕她不懂他这个技校学生的印刷体情话,咬字吐词山盟海誓一样沉缓、用力。

多鹤听懂了。她把自己一拆为二,鞠了个躬。他一步抢上前,她恰好直起腰,他的手打在她脸上。

“我不是张俭。你也不是为我做小老婆、为我生孩子的奴隶,所以你别这样。”

多鹤转身走进漆黑的楼梯口。

他想,他是进过高等技校,学过俄语,陪过伟大领袖的新青年,即便老家有老父老母给娶的媳妇,他和多鹤的相处,也会是十分新社会的。实在不行,他冒着气死老父哭死老母的危险,休了乡下媳妇。那媳妇肿成银盘的大脸早就不在他记忆里了。

他迎着毛毛雨向厂里走,脚把自行车蹬出一个进行曲节奏。风大了,雨猛了,他蹬车的节拍变成了劳工号子。多鹤生过三个孩子,那又怎样?她比他年长好几岁,那又怎样?一切的不寻常都让他更加骄傲,因为只有不寻常的人能才够得到不寻常的浪漫。

雨中的工厂灯火显得特别亮。每一个雨珠都成了一片小小的反光镜,天上地下地叠映,使灯火无数倍地增加了。雨只有落在这样喧腾的工厂区才会如此细声细气,就像多鹤的泪水落进硬汉小彭宽阔的怀抱。小彭那还欠缺最后定型的、男孩气的身躯,跳下自行车,站在一望无际的繁华绚丽的灯光里,站在漫漫的雨里和刚走出饥荒的一九六二年里。

第二天小彭在上班时接到一张纸条,是从吊车上飞下来的。纸条上张俭的字迹飞扬跋扈:“中午吃饭的时候等我一下。”

不出小彭的预料,张俭开口便问:“电影咋样?”

“不错。”他瞪着张俭,狗日的你想镇住我

张俭端着一饭盒米饭和一堆炒胡葱,往会议室走。堆满备料和工具的会议室只配两把钥匙,一把归工段长,一把归组长。

小彭一进去就在一个空氧气瓶上坐了下来。不然张俭说“你坐吧”,局面就被动了,真成了他审小彭。

张俭却站在他面前,连人带影一座塔似的。“你打算跟她怎么个了?”

他想这样一高一低他又成受审的了。他刚露出要从滚动的氧气瓶上站起来的念头,张俭伸过手,在他肩上拍拍。又按按,让他“坐下谈”。

“我对她咋也没咋。”

张俭一下黑了脸,“你还想咋?”

“看个电影……”

下面他所有的知觉,就是张俭那打掌子的翻毛皮鞋:底和帮穿分了家,又被重新缝合,前脚掌半圈白白的新麻线,后跟两块黑黑的胶轮胎。

“你干啥?!”小彭给踢得滚到氧气瓶下面,膝盖打弯的地方正合上那弧度。

“干啥?踢你!”张俭说,“我最恨人赖账。你跟她好,也行,回去把你家里那个休了去。”

小彭发现三脚踹不出个屁的张俭挺能说,舌头翻得圆着呢。更让他吃惊的是,他整天不吭不哈,倒把别人的底抠在自己手里——他什么时候抠到了小彭老家有媳妇、孩子的底

“那你咋不休了小环嫂子?!”小彭刚想站起来,张俭又一脚。氧气瓶弄得他很不带劲。

“驴日的。我能休她吗?”

张俭这句话根本不是道理,也没有因果逻辑,他那种不容分说的坚定让小彭觉得又输了一轮辩争。

“你要是休不了你媳妇,你就给我就地收手,别糟蹋了她。”

“你凭什么糟蹋她?”

张俭往门口走,手已经搁在门锁上。他对小彭这个致命提问又装聋了。

小彭痛苦得团团转。他想干脆揭露张俭,让公安局把他当重婚罪犯抓起来。那多鹤也会被抓起来,会永远从这里消失。在二十八九岁的热恋者小彭心里,世界都可以消失,只要多鹤不消失。从此他一有空,就到张家楼下打埋伏,有几次见二孩带着黑狗出来,他向二孩问了几句他小姨的情形。二孩的黑眼睛对他端详,一眨不眨,小彭突然做了一个他马上会臭骂自己的动作:他抱住二孩,在他眼睛上亲吻了一下。

等他臭骂着自己蹬车逃去时。他眼泪流了出来。他小彭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技术员,现在给什么妖孽折磨成这样

发生了他对二孩失控的那个举动之后,小彭真的自恨自省,要做最后的抉择了:要么回家休了媳妇,每月照样寄十五块钱给她,然后娶多鹤;要么把二十岁到二十八岁在张俭家度过的好日子彻底忘掉。

这天在厂里,小彭从电焊光里、气割光里走过。一个人的脸从电焊面罩后面露出来,一见他,马上又躲到面罩后面,好像他整个猴似的身子能全部躲到面罩后面似的。小石在躲他。他走了几步,钢厂里纵横的钢轨上不时过往装着钢锭的火车。小彭觉得老天爷怎么老是在关键时候让他顿悟:跟他处成了兄弟的小石就是告密者!他妒忌小彭和多鹤,刺探到小彭在东北老家娶媳妇生孩子,又去向张俭告了密。

他等一列运钢锭的火车过去,从轨道上跨回来。小石刚焊完一件东西,正用榔头敲焊条的碎渣,小彭走上去说:“馋死你——王八羔子!那皮肉哪是啥江米粉团子,是猪大油炼化了,又冻上,舌头一舔就化!”

小石还装着万般不在乎的样子,摇头晃脑地笑。

“你去告密?你还知道啥秘密?人家那天晚上啥秘密都告诉我了!”小彭在钢板上走得惊天动地地响。

“啥秘密?”

“十条大前门我也不换给你,就这么秘密!”

“哼,还不就是那秘密……”小石两头看看。其实他们周围到处是震耳的金属撞击声,钢厂内的火车频繁过往的声响,吊车的哨子声,他们直着喉咙嚷,在他们身边的人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