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第3/6页)

这是个天天翻出无数谜底的大时代。楼上的一个邻居家里突然闯来一群红卫兵,揭了这家的谜底:台湾的潜藏特务,天天收听台湾广播。对面楼上的一个女人也被揭了谜底:在她做工人阶级的妻子之前曾经是******连长的臭太太。大孩二孩中学里,原来一个教师正经人似的,红卫兵们稍微一追究,发现他是个漏划右派。

上百幢红白相间的家属楼破朽不堪,却被天天刷新的大标语白纸黑字地统一了。哪幢楼里多出了几个反面人物,哪幢楼便淡妆素裹,大标语从前阳台后阳台飘然垂降,挡风挡太阳。

大孩张铁、二孩张钢和黑子都觉得大时代的日子比家里风光,常常忙得两头不见亮。尤其张铁,也是一支红卫兵队伍的头目,穿着拿父亲帆布工作服跟市武装部的子弟交换来的破旧军装,对家里三个长辈满脸都是“你懂什么”的不耐烦。

七月是百年不遇的恶暑,人们搬着床板、拎着席子睡到顶楼上。半夜张俭被闷声闷气的搏斗弄醒了。男孩子们夜夜都有搏斗。他正要睡过去,发现这一对斗士是张铁和张钢。虽然张铁个子高,张钢的拧种脾气却往往使他克服劣势,反败为胜。首先他不怕疼,咬住他的皮肉和咬住他的衬衫没什么区别。张铁打不赢往往出牙齿,牙齿紧扣在弟弟肩头,却毫不阻挡弟弟出拳出脚。最精彩的是两人打得安安静静,十分庄重。

张俭拉开了两兄弟。张铁鼻子、嘴唇血糊糊一团糟,他脱下汗衫,堵住鼻孔。而弟弟张钢摸也不摸肩头的咬伤。父亲招一下手,要儿子们跟他下楼。大孩不肯动,二孩走了两步,见哥哥不动,他也站下来。他不愿单独和父亲去,成了先告状、告偏状的那一方。张俭了解他的小儿子,也不勉强他。他怕吵醒邻居们,打了个恶狠狠的手势:先去睡觉,账他会慢慢跟他们清算。

第二天早上,张俭在吃早饭,准备去上班,兄弟俩夹着草席下楼来。大孩走前,二孩走后,中间隔六七步远,一看就是冤仇没打完。

“都站住。”他说。

两人老大的不情愿,站住了。一对光膀子,四只蛮横的眼睛,活活是两个小型造反好汉。大时代把这个家狂卷了进去。

“站好。”

都不动。

“会站好不会?!”张俭吼。

小环从厨房出来,看爷仨一大清早找什么不自在。多鹤还睡在楼顶上没醒。她每天晚上领回的字头太多,干累了,早上醒不了。从楼顶上下来之前,小环把她的帐子重新掖了掖,防的是早出动的苍蝇。

两人把肋巴骨向前推动一下。

“为什么打架?”张俭嚼着很脆的腌黄瓜开审。

父亲的话像是让墙听去了,一点回音反应都没有。

小环插足了。她一边用手巾擦着大孩脸上的血迹,一边说:“大孩,是不是你的革命观点和二孩发生分歧了?”如今小环用来揶揄打趣的,全是白纸上写出来的黑字,“咋不他姥姥的辩论辩论,让咱听听也进步进步?”她嘻哈如常,毛巾被大孩的手一下抡开了。

张俭的手抡过来,给了大孩一耳光。

“你在外头当造反司令,你回来当一个我看看!”

大孩怒得肋巴骨更送得远,肋巴下面的上腹部形成一个可怕的深谷。

“二孩,你给我说,你俩为啥打?”父亲问。

二孩也坚决做哑巴。

张俭对眼前的两个打算做烈士的男孩狞笑一下:“我已经知道了。”

两人毕竟不老练,都看他一眼。这回张俭几乎可以确定他的猜想。刚才两个男孩看他的眼光有所不同,二孩纯属好奇,大孩却心虚恐惧。他是根据两人都不告状猜到了一半。两人都不告状十有八九是大孩闯的祸。大孩闯祸二孩很少告状。反过来就不同,二孩在学校种种劣迹大孩都会如实告诉父母。二孩的劣迹确实也太多,通过大孩了解是必须的。

那么大孩深更半夜究竟闯了什么祸?张俭很爱吃多鹤的腌渍黄瓜,嘴里咕吱咕吱地嚼着,暗暗分析小哥儿俩的案情。

“二孩,你要不说话,你今天哪儿也别去。”

二孩权衡了一下,两眼混乱无比:外头的大时代等着他呢,他在这里为大孩坐牢。

“你问我哥。”

“他没脸说。”张俭说。

两人全都大瞪着眼——父亲有神探才能。大孩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额上的一块旧时伤疤,自得像块骨头。

“你说,二孩!你爸给你撑腰!”小环把两个男孩的早饭端出来。

大孩精神已经垮了,挺出老远的肋巴骨收了回去,眼睛看着木拖板上的橡皮带子。

“爸,你还是让我哥他自个儿说吧。”

“那你别吃饭。我的饭不给包庇坏分子的人吃。”小环笑嘻嘻地说。

“不吃就不吃。”二孩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发糕。

张俭不能和他俩继续磨牙,起来穿工作服、穿鞋子,挥手让两个儿子“都滚”!二孩却不马上“滚”,木拖鞋立正成稍息,稍息成立正,“爸……”

张俭从鞋带上抬起眼。

“你别让我小姨上楼顶上睡觉去了。”二孩说。

张俭听见厕所里大孩刷牙的声音停止了。

“为啥?”他问儿子。一个大谜底就要被揭开。

“楼上……有流氓。”二孩说。

张俭心突然跳得厉害,就像自己有什么丑陋的谜底一点点正被揭起。

“谁是流氓?”小环问,也不瞎打哈哈了。

“反正叫我小姨就在家睡。”二孩说。

张俭一直听着厕所里的寂静。

“他咋流氓了?”小环站起来,饭碗搁在桌上。

二孩皱眉皱鼻梁,为小环逼他讲如此不堪的事而愤怒,两颊红得发紫。

“他掀开我小姨的蚊帐……还掀我小姨的衣裳!”

张俭一阵恶心,刚才吃过多的腌黄瓜,这会儿遭罪了,酸黄瓜和那丑恶的景象一块儿翻上来,堵在他嗓子眼。美味的酸黄瓜变了味儿,搅和在丑恶景象里直冲他的口腔。他奔进厨房,两手撑在水池的水泥边沿上,吐了起来。丑恶景象带着刺鼻的异味,一股一股地倾泻——个男孩在月光下成了细细的黑影,这黑影潜行到一个床板边上,揭开蚊帐,看见一具白嫩的女体,汗衫被睡眠卷了上去……黑影子还嫌卷得不够,轻轻伸手,把那旧得快溶化的薄汗衫一点点往上掀,看见两个嫩白、圆圆的东西……还不罢休,未成年的手朝那白嫩、圆圆的一对东西伸过去

如此臭烘烘的丑恶景象是无法呕吐干净的,它在他的胃肠里开始了腐蚀。他的一双胳膊肘不知怎样已架在池沿上,头从耸得高高的两个肩头之间耷拉出来,大口喘息。他感到那丑恶景象已经驻在他的内脏深处,渐渐腐蚀出一片丑恶的伤痕,接着来了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真想揪着那个不肖的东西,告诉他,那两个嫩白圆圆的东西是他来到人间的第一份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