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环在居委会楼下摆缝纫摊让女干部们非常头疼。她们过去和小环要好,现在她是死缓的媳妇,要好好不成,不要好天天都是从她缝纫机旁边过。好在小环睡懒觉,每天摆出摊子就要到上午十点了,所以她们可以趁早溜上楼去。

这天多鹤把一些拼不起来的碎料子和碎线头扫到一堆。四处找不着簸箕,就上了楼,从楼梯口拿了簸箕,想借用一下再还回去。她刚刚拿起簸箕,一个居委会女干部就大声喊起来:“怎么偷东西啊?!”多鹤急得直摇头。女干部又说:“怪不得我们这儿老少东西呢!”

小环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大声叫喊:“谁偷了我的一匹斜纹呢?我跟我妹子刚去了趟厕所咋就没了呢?!”她记得那女干部穿了条崭新的斜纹呢裤子。

“朱小环,你少血口喷人!”女干部从楼上冲下来,手指头捻着自己上好的斜纹呢裤腿,“这是偷你的吗?”

“是不是你心里明白呀!”小环说,“我买了一匹蓝斜纹呢,想做一批裤子去卖的。”

“你不要诬陷!”女干部说。

“我是不是诬陷你心里有数。”小环就那样不紧不慢地和她扯,看着女干部气得捶胸顿足。从小环两只微肿的眼镜看得出她如何心花怒放的。

朱小环自从失去了家属女干部这样上档次的朋友,很快结交了一群没档次的朋友:补锅的、鸡蛋换粮票的、炸炒米花的、挂破鞋游过街的、摆耗子药摊的,全都敬娘娘似的敬她。街上戴黑眼镜穿拉链衫留大鬓角的阿飞们,顽强地不下乡当知青,也帮小环跑差,一口一个“小环姨”。居委会干部们想,朱小环堕落成了一个社会渣子的老交际花。

本来干部们向省、市公安局询问,如何处理像竹内多鹤这样的日本人。省、市都没有处理过这样奇怪的案子,便派人去黑龙江调查,看当地公安系统怎样发落那一批被买进中国农民家庭的日本女人。调查结果是所有这批日本女人都在继续做中国人的儿媳、妻子、母亲,继续干沉重的中国农活和沉重的家务,似乎找不到比中国农活和中国家务更沉重的惩罚了。只有一个日本女人和邻居们吵过架,被打成了日本间谍,惩罚措施还是让她干平常的农活、家务,只不过给了她一个白布袖章,上面写了她的姓名和罪名。女干部们一直犹豫要不要也做一个白袖章给多鹤,小环和她们翻了脸,她们立刻动手把白袖章做出来,送到小环的缝纫摊子上,白袖章上写着“日本间谍竹内多鹤”。

小环看了袖章一眼,对尚未反应过来的多鹤说:“让你戴,你就戴吧。做都做出来了,瞧这针脚,我脚丫子都缝得比这强。你就凑合戴吧。”

多鹤还是不动。

“要不我给它镶上荷叶边儿?”小环正儿八经地说。把白袖章拿在手里,端详着,又从地上捡了根蓝色布条,比划来比划去。“这色儿的荷叶边儿,咋样?还凑合?”

一转眼工夫,荷叶边镶上了。多鹤把袖章慢慢套在手臂上,小环替她别好别针。女干部们看见,大声责问荷叶边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是知道她是日本人了?日本那边,戴白袖章都镶荷叶边儿。”

“拆下来!”

“敢。”

“朱小环,你破坏捣乱!”

“哪个中央文件、毛主席最新指示说白袖章不能带荷叶边儿?你们找出来,我就是捣乱破坏。”

“像什么样子?!”

“看不惯?凑合看吧,啊?”

第二天,女干部宣布,从此朱多鹤必须清扫这个楼的楼梯、办公室、厕所,一天扫三遍。只要厕所里发现一只苍蝇一条蛆,多鹤就罪加一等。

“让扫就扫吧,”小环说,“就当你是饲养员,天天得扫猪粪。”她说着从缝纫机上抬起眯成两个弯弯的眼睛。

多鹤到哪里,黑子就跟到哪里,因此小环不怕她受欺负,也不怕她心里又生出什么自杀的新点子,黑子随时会向小环报告。她烦恼的只有一点:多鹤认认真真、毫不磨洋工地干活,把厕所真的冲洗得跟自家厕所一样干净。她特意跑到厕所,教多鹤怎样磨洋工:从厕所的镂花墙看见女干部来了,再操起扫帚。她还跟她说:反正居委会的自来水不要钱,一桶一桶水猛泼,扫都免了。她叫她下班时别忘了从厕所拎一桶自来水回家,省自家的水钱。不久她在自己缝纫机前面支开几把折叠椅,一张折叠桌,桌上放一壶炒草籽茶,拉拢居委会女干部们死看不上眼的社会渣子们,围聚在一块又聊又笑。她的生意眼见着旺起来。

“这茶咋样?”小环常常这样问她的下三流好友。

“挺香的!”下三流们一般都捧场。

“日本茶!”

“真的?难怪!”

小环就会把多鹤叫来,说她会做日本饭食。就是没有红豆、糯米。第二天,大鬓角的阿飞们就把糯米和红豆拿来了。小环让多鹤做了团子,自家吃饱又拿到缝纫摊子上,变成了她请大鬓角们的客。受到如此的日本款待,大鬓角们更是偷鸡摸狗地把吃的东西送给小环。他们都十七八岁,正是喜欢小环这种妩媚、能耐、也憋着一肚子“坏”的阿姨的年纪。他们顺便也厚待多鹤:“小姨,冲厕所这种事您怎么能干?您是国际友人哪!包在我们身上了!”男男女女的阿飞们都留着长鬓角,把革命歌曲哼得下流三分,一天帮多鹤冲三次厕所。女干部们不准他们帮敌人赎罪干脏活,他们便叼着香烟说:“管得着老子吗?”一天有个女干部威胁要把多鹤送公安局,阿飞们说:“送啊,以后你家自行车的车胎可不愁没人扎眼儿了!你家窗子至少两天换一回新玻璃!还有你家孩子,我们可知道他是哪个学校的。”女干部又威胁把他们这群阿飞送到公安局,一个大个子阿飞说:“我刚****完一个女的,她爬起来跟我说:谢谢,下回见!”

周围人全部让他恶心坏了,有的大笑有的笑中带骂。

多鹤没有全部听明白,却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想她自己居然从内到外地在笑。几个月前,她在石头池边上坐着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自己还会这样破罐子破摔、过一日混一日地仰脸大笑呢

几个月前的那场公审大会确实让多鹤险些和代浪村的人们到地下相会去了。那天她牵着黑子走在马路上,满街是杀人而引发的兴奋。兴奋像电流一样充斥着空间,她走过去,都被击得浑身发麻。大喇叭不厌其烦地念着受刑者的名单,一个个名字在湿冷的江南冬天的空气里凝结不散。张俭的名字就凝结在多鹤头顶、耳畔。

她走到防空洞门口,叫黑子在门口等待。黑子明白,只要她的手轻轻摁摁它的屁股,就是叫它坐下。一般要它坐下,都是要它等待。她进小店买包烟买斤咸盐,或到粮店买米买挂面,都会按一按它的屁股。它立刻会在店门口坐下。她在防空洞门口甩掉了黑子后的确走到半山坡的池塘边。天还是下午的天,灰白的云层匀称地铺到目极处,云层里透出白极了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