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雾茫茫 五(第2/3页)

许茂老汉太狠了!真太狠了!但他并非生来就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他是一个被土地牢牢束缚着的农民啊!在他的壮年时代,他也曾走在合作化的前列,站在葫芦坝这块集体的土地上做过许多美好的梦。那时候,他那间三合头草房大院刚刚兴建起来,他的女儿们常常可以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但今天,在中国社会处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动乱的时刻,当葫芦坝大队的集体土地上的荒草淹没了庄稼苗的年代,他许茂还能笑得出来么?他怎么能不担惊受怕首先顾着自己。这是自私自利!是的。可是许茂老汉什么时候也没有夸过自己“大公无私”呀!当许多人高喊着革命的口号进行着政治战争,几乎忘掉了土地的时候,许茂确曾为着自己的利益,运用他惊人的智慧,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拼命聚集着财富。他甚至不怕被人家取笑,曾专门干过一段时间拣废破字纸的工作。那年头连云场、太平镇遍街都是大字报,他每天晚上跑十来里到场上去撕下来,存放好,定期卖到供销社的废品收购站去。他理直气壮、慢条斯理地干着那件事,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好或下贱;后来,街上的大字报少了,他倒觉得是十分遗憾的事情呢!

在那个年代,社会把许茂忘掉了!高喊着政治口号的人们,不仅没有注意到乡村里油盐柴米等等“经济小事儿”,反而想出了种种的妙计不让乡下人过日子!没有人给许茂这个农民一点实际利益,没有人找他谈心,也没有人对他进行耐心的批评或适当的教育,却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这个老汉的“资本主义”;甚至连他的女儿——担任团支部书记的许琴,整天忙着社会工作,也把他朝夕相处的父亲忽略了。

许茂老汉几年来就在这样的“空隙”里生活着和发展着。然而,今天早上,他的生活秩序也给四姑娘打乱了。四姑娘惹起的一场麻烦事,确实严重影响了老汉的心情,而且必定会冲淡许家即将到来的“节日气氛”。——对这一点,老汉尤其愤慨极了!他骂起来:“肇皮!……看样子她硬是不走了?……哼哼,‘做些吃些’,说得撇脱!”

遇事都有主见、按着自己的方式思考问题和决定“政策”的许茂老汉,绝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一个女人没有自己的丈夫、孩子和家庭,可以独立生活下去。他对于女人们个人感情和精神方面的利益,向来不考虑,他用以指导自己行为的方针,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他决定:假如现在迁就了她(像那些没有出息的父亲那样),那么,将来不论对她还是对自己都是永远的麻烦。非叫四姑娘许秀云离开不可!葫芦坝有什么好留恋的,他不打算在自己家里养一个离了婚的老姑娘!

代理支书龙庆从几丈远的大路上走过,阳光刺着他生病的眼睛,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许茂蹲在一个地方,于是便喊道:“许大爷,过午了么?你家老九叫你莫等她吃晌午饭了,下午还要开会呢!”

许茂站起身来回答说:“听到啦!”接着骂道:“死女子!跑野了!”他对幺女儿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当然不是什么“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那些闲情逸致,而完全是从最实际的考虑出发。他早把许琴的生活前途给安排好了的。他的已故的妻子生了九胎,他曾一次又一次地盼望她生一个男娃儿,但直到许琴出世,老婆害“产后寒”过世为止,他没得到一个可以继承他的“事业”的儿子。旧的传统思想压力曾使他痛苦得咬牙切齿,然而现实主义者的许茂却并不因此悲观厌世,他不久就习惯了,他把老九当儿子看待。在他看来,既然老九被确定为一个“儿子”,那么,必须像教育儿子那样对她的前途进行苦心经营,他尽了最大的力量供她上学,一直读完高中。他从来不反对她参加社会活动,虽然他觉得那是没意思的事。但他相信,这样的世道,一个庄稼人的家庭里,有个把人当点公事也并不是坏事情。老九一年年长大起来,他不声不响地注视着葫芦坝上的青年人,看有没有一个称他心的小伙子,他要寻一个“上门女婿”。但那条件当然是非常的严格,他不能让自己这座带石头院墙的宽敞的草房院落在一个浪子手上。

许茂听说九姑娘不回来,自己也无心回家煮饭。他又开始他的崇高的劳动了,一面干着,一面继续思考。他有着良好的思考习惯,他会自言自语地表达他思想里面的矛盾斗争,而且不向任何人请教就能作出他自以为正确的决断。

这样一个身体健壮的老人,并不是不会感到肚于饿的,半下午的时候,他肚子里一副健康的肠胃就开始咕咕叫了。太阳一打斜,柳溪河上的风就吹过来,这会儿,他又觉得身上的棉袄太薄太轻了。他想到圈里的猪,应该喂了。但他没有回去,还发狠地干着。

太阳落坡的时候,他还坚持着干下去。为了明天在连云场的早市上赢得人们的赞叹和惊奇,他弯着腰,用最准确的动作,一根一根地把豌豆尖掐下来。每一根豌豆尖几乎都掐得太长了些,带着一截根本没法吃的老秆儿。他这样不顾质量的行为,完全是出于他的丰富经验和通晓价值法则:他知道,眼下即使捎带着更长一点的老秆儿,也能卖出去,大约再过两三天以后,卖豌豆尖的庄稼人多起来了,那时候再注意质量也不为迟。

许茂老汉背起背篼直起腰来,正要回家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了:他看见郑百如正向他对直走来。

这会儿,天色完全黑下来了。许茂过去的四女婿从公社开完会,不走通往郑家瓦屋的直路,却绕着河边的小道来到老汉面前,白净的脸盘上完全没有平常那种骄矜的神态,眼里流露着负疚的神情,站在许茂面前。老汉完全没有想到,不由得心里有点失措了,但他并没显得慌张。他尖利地望着对方,两手拄着锄把,等着人家先发话。

郑百如笑嘻嘻开口说:“爹,才收工呀?”

郑百如当面这样恭顺地叫他“爹”,在许茂的记忆里已经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那是同许秀云新婚前后的事情。这不能不使许茂更为吃惊,但他依然不说话。

郑百如故意躲开老汉的目光,收起笑容,用略为沙哑的声音说道:“哪阵你老人家有空,我想跟你谈谈自己的思想。哎,想想过去的事情,我真后悔,都怪我年轻无知。自从和秀云离婚以后,我才知道我是大不该!”

许茂心头涌起一种满足和胜利的喜悦,但他还是不开腔。他常常用这个办法逼得对方把真话全说出来。